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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烟花寂寞


温暖干燥的客卧,雨声被窗帘彻底隔绝。

        钟之夏蜷缩在柔软的被窝里,安静得呼吸都不敢用力。虽然紧闭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勖嘉礼正专注地看着她。

        几分钟前……

        勖嘉礼将她从壁炉旁转移到床上,并且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半倚半坐在床头静默地吸烟。时不时还腾出手,用指腹碰碰她脸颊。

        虽然已经“想好了”,但她还是吓得一动不敢动,维持仰卧姿势僵持到现在。

        顶着注视装睡是世界上难度最高的伪装。

        浑身酸痛,头一次发现原来躺平也是一种酷刑。

        钟之夏眼皮控制不住地开始打架。天啊,要怎样才能阻止它颤抖?想让它自然点别那么激动大概比持弓时强行放松手腕还困难。

        他再不走,我就要露馅啦。

        急得钟之夏差点想开口跟他说,“先生,杀人不过头点地。”

        还好,理智拦住了她自己:诶,等等,你傻啦,你一开口才是真露馅啊。

        ……

        纠结中,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有人将手盖在她脸上,“睡吧,别紧张。”

        虽然依旧不敢睁开眼睛。

        但躲在他掌心里,钟之夏神奇地平静了下来,“您不休息么?”

        语气很软。很心虚。

        在客厅,在壁火旁,他亲她的时候,她其实是醒着的。因为不确定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所以她选择装作不知道。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等同于本能的做法。

        不知道天黑,就不会迷茫。

        不知道危险,就不会惊惶。

        不知道欺辱,就不会伤心。

        而刚才,不知道什么是温柔,以后就不会失落——吞下所有不甘,她才能心无旁骛地趟过沼泽,走出幻觉。

        是的。

        她只有将他比作一片风和日丽的华美沼泽,才能清醒着。

        她告诉自己,譬如莫奈的睡莲,梵高的向日葵,安德鲁的白色房子,都是在痛苦中生长出来的幻觉。

        有时候她想象自己是一只孤独的天鹅。迎着夕阳和凉风在深蓝湖泊上,低头和涟漪下的深渊对峙。

        ……

        半分钟的静默,在深夜显得格外长久。但他温暖的掌心始终轻轻掩护着她颤抖的眼睫。

        他的温度和香气萦绕她,无声地陪伴她。

        静默中,她被卷入了漩涡。

        她就像一株溺水蔓草,在浓雾弥漫的汪洋里遇到一个孤岛,根本无法战胜自己作为攀援植物的本能。

        “先生,”她抓住他的手指,声音轻的像风,“我想好了。”

        勖嘉礼反握住她,嗓音磁沉:“那你看着我。”

        重新感受到他肆无忌惮的打量,钟之夏很忐忑,“我闭着眼睛也能和您说话。”

        “既然如此,”他低笑了声,语气轻柔,但声调很平淡,听起来是冷的,“我得亲自确认下。”

        “您要如何确认?”

        无法确认他的情绪,钟之夏更慌张了,不自觉地想缩到被子底下,“我、我要睡觉了。”

        然而,为时已晚。她被钉在原地,无处可逃。

        严格点讲,她被阴影笼罩住,勖嘉礼托腮侧躺下来,微凉的指腹轻触她颈窝:“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我不算好人,特别是现在。”

        “勖先生”

        她睁开了眼睛,鼓起勇气,认真地问:“我又很多债务,但是除了我的债务,您可以额外赞助我的乐团吗?”

        话刚出口便已后悔:这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钟之夏有些无地自容,垂下眼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倒数着,等他开口拒绝。

        没想到他回答得很干脆,“可以。钱不是什么问题。”

        勖嘉礼看着她,语气沉而静,如清凉的山间冷泉:“你有什么愿望。”

        钟之夏眼睛一下子亮了,甚至小心翼翼地笑了下:“先生,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勖嘉礼:“说来听听。”

        “先生,”她犹豫着,缓缓开口,“这个愿望,很难实现。”

        勖嘉礼:“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钟之夏犹豫片刻,看着他眼睛,认真地说:“我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勖嘉礼扫她一眼,笑说:“让欺负过你的都倒大霉?”

        她真切地笑起来,快活地点点头,眼里闪烁着希望的星星,“是的,先生。”

        他没有笑,也没有追问。向她投来了若有所思的眼神,含着探究的意味。钟之夏笑容消失,“不可以么……”

        “可以。”

        勖嘉礼神情肃穆,磁沉的嗓音依旧低徊轻和,但却掷地有声,坚不可摧:“只要我还活着。”

        这话和他本人一样,孤孑、清寥。像暗夜里的星光。

        望着他英气逼人的侧影,钟之夏呆了呆。等反应过来时,勖嘉礼已经伸手将她拢在怀里,“可是,你要知道,我不算好人。”

        言下之意,她懂。

        钟之夏有些紧张:“对不起,先生,我可能需要几天时间来适应……”

        勖嘉礼摩挲着她脸庞,不置可否。

        钟之夏想了想,交易也需要问问对方的需求。

        于是,她扯了扯他的衣服:“先生,您需要我做什么?”她本意是问问之后她需要履行的条约,需要遵守的规则,需要注意的日常事项。

        “去洗澡,”勖嘉礼起身,重新点了一支烟,“回来后继续。”

        继续?这句话实在太有歧义了。

        但他没有犹疑,低低的应了声,捏着手机,小心翼翼地从另一边掀开被子。

        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她光脚踩在地板上。

        勖嘉礼睨她一眼,绕过去,左手夹着烟拿远,右手将她截回床沿,按着她坐下:“穿上鞋,冰到脚容易感冒。”

        “哦。”她低着头伸脚去勾拖鞋,结果不仅够不到,反而将拖鞋越推越远。洁白的脚趾头像跳着慌张的舞,幼圆、可爱,十分无辜。

        她真的好像一株卡萨布兰卡香水百合,有着粉色的温柔风姿。

        勖嘉礼笑了笑,半蹲下来,握着她纤细的脚踝,帮她套上新买的毛羊皮拖鞋。

        钟之夏呆住。直愣愣地看着勖嘉礼。半晌才不安地嗫嚅:“对不起,我、我弄脏了您的手。”

        勖嘉礼望着她。

        她很容易害羞,胆子很小,总是在道歉。像极水畔因受惊而瑟瑟炸毛发抖的鹭鸶。

        可她其实是春天一样明媚的少女。本该有轻盈的朝气。

        他凑上前去,沉默地吻她眼帘。

        晃神间,裙子和西服叠在一起,影子跌落地板,摇摇晃晃。

        心慌意乱中,她揪着人家衣襟把自己绊住,扯着他一起摔落。幸亏他眼疾手快,没让她磕到头。

        但勖嘉礼的手被胡桃木床头刮破了皮。

        钟之夏往后一缩,直接吓哭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勖嘉礼讶然,“我没事。”

        “可是您受伤了,一定很疼。”

        钟之夏战战兢兢地捧起他的手,情急中用最笨的办法来补救——吹气。但她不是犯错后矫揉造作的示弱,她是真的害怕到瑟瑟发抖。

        “还疼不疼?”

        钟之夏一面害怕,一面不自觉地凑近看他手背,额头刚好挨到他襟前,“有冷敷贴么,我帮您敷上。”

        勖嘉礼没回答,伸手抬起她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平静的眼神看不出情绪。钟之夏被迫仰头,对视坚持不到半分钟就心虚地垂下眼睑。

        然后……

        她被轻轻拥住,雪一样冷的淡香扑面而来。等反应过来时,有人抚去她额前的碎发,她颤抖的唇贴过来温热的气息,辗转叩开她牙齿,进而托起她腿弯,吻向她颈侧。

        勖嘉礼呼吸变得沉缓。

        她知道,这是危险的信号。可是来不及闪躲,她转眼间就跌在枕上,发丝凌乱,裙摆翻飞。

        勖嘉礼再度凑近了要亲她。

        “不,”钟之夏猛然惊醒,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手抵在肩上奋力推他,“今天我真的不行。”

        勖嘉礼睨她一眼,“你很怕我?”

        不是。

        钟之夏摇摇头。她当然不是怕勖先生。她只想起了以前那些暗无天日的恐怖经历。

        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遭遇,如果讲出来的话,会被他嫌弃的吧。

        不,不只是他,换做任何人都会看不起她的。

        甚至、甚至会骂她是不要脸的荡’妇——“如果不是你自己发’骚,哪个男的会来摸你”、“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虽然你是受害者,但你也得反思一下,人家为什么不去弄别人,偏来弄你,难道你自己没错吗”。

        ……

        她曾经试着告诉自己:别难过啊,钟之夏。幸福的人只是少数,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你只是不幸的一种。没什么好沮丧的,你瞧,你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用来治愈童年哦。

        本来她以为自己学会了忘记。

        还告诉自己,只要是勖先生,她就不会害怕。他那么矜贵俊美有教养。她的衣兜里有一条他给的领巾。

        但事与愿违。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今晚总时不时地浮出脑海,它们讽刺她、讥笑她、咒骂她,提醒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丑陋的事,曾无数次让她恶心呕吐、抽搐昏厥。

        大提琴演出时,她总刻意和男性保持距离。任何异性靠近都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勖先生已经是例外的。只是她还是不能够平和地看待那件事。

        钟之夏泪流满面,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让您扫兴了,我、我只是怕疼。”

        她没有说实话。

        勖嘉礼目光幽深如海,似洞明一切,但他没有拆穿断谎言。

        只是起身离去。

        “我不算好人,也没什么耐心,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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