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马车嘎吱嘎吱走着。
陈祈川一身紫色官服，袖子宽大，紫灵簪束了一半长发，墨眉入鬓，眼睛半眯，靠在软垫上安然做休憩状，越发显得肤色如玉，玉朗清风。
江雾月扎了个丸子头，做小厮打扮，简单清爽，托着下巴，偷看他。
自家将军是最好看的，怎么也看不够。
外面隐隐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她眼珠一动，撩开帘子，探着头去看，一脸兴致盎然。
他微微睁开眼睛。
这段时间她长高了不少，脸虽还是尖的，但多少有了点肉，不再像最初时那样怯生生的了。
陈祈川看了她半天，开口：“今夜前往宫中，我有一件事要做。”
她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耐心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打算跟皇上提议送你进宫做个学徒，小五，你想去哪里？太医局还是御膳房？”
江雾月想了想：“太医局。”
“决定了？”
她认真回答：“我想好好做个大夫。”
近来，将军老是不舒服，经常偏头疼，太医查来查去没有结果，她看着十分着急，但奈何自己本领有限，十分自责。
陈祈川若有所思。
他斟酌半晌，才开口说：“那便，送你入女医局吧！”
这一句话像个炸弹，把江雾月彻底炸蒙了。
她嗫嚅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看来他早就知道她是女的了，为何却还留了她这么久？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而今当面挑明身份，是决定不要她了吧，让她自生自灭去！想到这里，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还有满满的愧疚。
她不想离开。
“将军，我……”
陈祈川把她万分精彩的表情尽收入眼底，心下了然，道：“在想什么呢？”
江雾月掉下眼泪，抓住他的一片衣角，颤声哀求：“将军，我错了，您能不能别不要我？”
神态楚楚，像一只即将被抛弃的猫。
陈祈川点头：“嗯，说说看，错哪了？”
“我不该女扮男装，不该欺瞒将军，不该……”她泣不成声，又不敢大声哭，一时抽的上气不接下气，“不该，不该随将军回来，赖在府里白吃白喝……”
脸上挂着泪珠，一抽一抽的，可爱到不行了。
他耐心地听着，等她哭哭啼啼地实在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了，才缓缓道：“所以，你的真名是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她挂着眼泪点头，脑袋已经快低到腿上去了，声音跟蚊子一样，弱到几乎听不见：“雾月，江雾月。”
江雾月，小五。
她竟一早便说了。
“平常叫什么名字？”
“月儿。”
月儿。
太亲密了。
陈祈川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说：“还是叫你小五吧！”
她“嗯”了一声，满腹委屈，又不敢表露出来。
陈祈川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臂，在她惊恐的目光中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以为他要打人，原来不是。
泪眼朦胧中，江雾月看到他的手臂上有一个图案，那是一只黑色的蝴蝶，已嵌入肌理，像是从白皙的皮肤之下长出来的，格外瘆人。蝴蝶一扇翅膀已是纯黑色，另一扇翅膀上浅金暗浮，直晃人眼。
她愣了。
“这是我自小带的诅咒。”陈祈川把袖子放下，面对她的惊愕，十分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道，“小五，我没有怪你，否则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你也看到了，黑蝶日渐长成，当它变成纯黑色的时候，也就是我的死期，我没有几年了，所以我打算将你收为义女，待我日后没了，你就是清平公主的孙女，没有人敢动你，我只要你承诺我一样，照顾好我的母亲，无事时多陪陪她。”
当然，母亲身居高位，或许根本不需要小五来照顾，自会好好的。
说穿了，他是担心小五，想为她寻个依托，不辜负她的一番信任，最好将来为她寻一门合心的亲事，也算此生无憾。
她的一双眼睛，从一开始就让他放不下。
上辈子欠她的。
果然，一语成谶，做了个便宜爹。
江雾月哭的更凶了，拼命地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将军您不会的，不会的，您一定会好好的！”
陈祈川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冷静：“小五，我原本并不想这么快就揭穿你的身份，只是最近西南动乱，我必须过去，这一走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所以想在走之前把你安排好。你一个人住在府里，又担心无人照管，太医局都是男学徒，你若去了那里，也不方便。”
一直在自己身边安好地放着，就这么送出去，还直接送到狼堆里，他不放心。
江雾月还在哭，但脑筋清醒了些。
既然挑明了身份，她索性用自己原本的声线道：“将军您是不是讨厌我了？带我一起去吧，我什么都不怕！”
她本来的声音清脆，此刻却带着浓浓的抓不住的无力和沙哑，微微发颤。
是哭狠了。
一直以来压着嗓子怕被察觉，她都快忘了正常说话的感觉了。还好处于变声器的少年本就声音沙哑，变化快，偶有破音拐调，不易被察觉。
其实，他不是不曾察觉，而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挑破而已。
陈祈川放开她的肩膀，改摸摸头，安抚道：“不讨厌。”
“真的吗？”她一双眼睛湿润流光，灼灼地看着他，等待着一个想要的回答。
他忽然笑了：“真的，不讨厌。”而后想了一下，又道，“我大概还有个五六年时光吧，等过个一两年你把本领学扎实了，以后做了我的随军大夫，不想去也得去！”
她重重点头。
“那，将军，喜欢小五吗？”少女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单纯，干净，渴望被自己在意的人报以同样的在乎，不掺一点杂质。
她还小，根本想不到男女之情上去。
陈祈川心里像落了一场绵绵春雨，柔润，安静，细丝成林。
“喜欢。”
他说。
此时，马车已到了宫门口，停了下来。
陈祈川想下车，忽然身体一震。
是她扑过来，抱住了他。
江雾月觉得自己大概是上辈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功效卓著，所以一直延续到了这辈子，反正她很喜欢自己关键时刻的大胆，比如现在。
其实有点害怕，怕被他拒绝。
但他统统没有，只是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说：“到了，该下车了！”有多温柔呢？大概是晨间吹过的一缕清风，极尽克制，怕吓到了正在盛开的花！
小心翼翼。
江雾月讷讷出声：“我是不是以后该叫您义父了？”
陈祈川：倒是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他说：“不用，跟以前一样就可以，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小五，我是比你大了九岁，可也不到敢做你父亲的程度。”
她一脸乖巧。
“你做了我的义女，背后便有晋川侯府和祖母清平公主做靠山，清平公主之后是朝廷，如果只是个妹妹，分量不够，怕被人看轻，明白吗？”
若是认了义妹，义兄义妹之间只怕会被有心人非议，她年龄尚小，他担心她会难堪，而义女背着所谓伦理道德的框架，会好很多。
他如此觉得，但是没必要让她知道。
她“嗯”了一声，吸吸鼻子，把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怕弄脏他的衣服：“明白了，将军用心良苦，我定会在宫里好好学习，绝不给您丢人！”然后松开他，坐正身体，眼泪汪汪地说，“您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地归来，我在家里等您！”
陈祈川微笑：“好！”
对于陈祈川的提议，皇帝萧慎远很是痛快地同意了。
陈祈川的情况众人皆知，他自己多年来却毫不在意，如今既然主动提出来了，作为皇帝自然不会反对。
萧慎远微微眯了眯眼睛。
说白了，试问他陈祈川还能再活多久？随他闹去！再说了，这又是个女孩儿，成不了大器。
不过……
九五之尊对于躲在陈祈川背后的那个小丫头不禁多看了两眼。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孩儿嘛，不就是眼睛大了点，看起来灵了点，可爱了点，怎么就能让天下闻名的厉鬼将军对她青眼有加？
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于是自觉不自觉间上了心。
将记挂的事情办完，陈祈川也算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着手准备西南地区的事宜。
十六，月亮更圆。
但战事毕竟繁杂，而且马上要走，他无甚心赏月，正在屋里头疼。
“扣扣！”
有人敲门。
打开一看，是小五。
陈祈川有点惊讶。
她穿了浅紫色的衣裙，头发全部挽了起来，扎成两个发髻，配有小小的彩色簪花和长长的紫色发带，在微风里飘动着。细长的眉，俊俏的眼，右颊一个深深的笑涡，俏皮又机灵。
像是小仙子，坠落凡尘。
他也不知道自己脑海里怎么突然就出现了这个想法。
于她还挺合适。
此刻，她正用新形象站在他的房间门口，背后是一轮皎洁圆润、正冉冉升起的大月亮，还有院子里无处不在的、幽幽的桂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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