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试罗香
四月份的阳光不算烈,和煦的暖风吹过院子,几只蓝孔雀都伸着颈子开了屏。
东陵君府的沐风堂里,春和正将一件雪青缎袍披在宫云息身上。
“主子等会儿出门的时候,可得小心着点儿。奴婢刚听恩说,门口来了好些报楼先生,茶馆塞不下,都坐在街对面那棵老槐树下头了。”
“他们来做什么?”
“今儿早上的登基大典您没去,好事之徒总是有的。”
“不要命的人总是有的。我从桃花林绕过去,你不必操心。”
春和点了点头,看着主子走出院门,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
“晚上颜大人来时,若是主子没回来,可要让大人等一等?”
“今日陛下登基,他不会来。”
宫府的桃花林,是个挺特别的去处。
北漠地界,桃林罕见,更何况宫府的桃林,开花时白泱泱一片,如同莽莽雪原一眼望不到头。宫家再大,总是不能大过皇帝的。这样好一片林子,早该呈献给皇帝做春日的行宫,或是宠妃的别院,再不济也要拿去充公,改建成人民公园。
可偏偏这林子邪门。
不相干的人一旦进去,必定觉得气氛幽森,香味古怪,一棵一棵桃树精怪似的,盯着你,缠着你,花虽繁密,却白若素帛,如含冷光。这种藏在热闹和生机之中的凛凛杀气,最是怖人。
不论旁人觉得这桃林怎样,宫云息总是不怕的,这地方她从小就来,还带着颜青平一起来。
这林子好得很。老枝上能睡觉,池塘里能摸鱼,风一吹,就有团团的花瓣落下来,即便坡上瞎跑泥里打滚地玩上一整天,出林子的时候也还是香喷喷的。比外头那些山野小林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密密匝匝的桃花之中,宫云息披着雪青缎袍走过,发丝垂下几缕,两支青桃碧玉簪斜斜插着。她手里提着个白玉的瓷瓶,瓶口溢出的浅浅酒香和花瓣浸在一起,味道愈发勾人。
她想,人们总怕这片桃林,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这里头,藏着一个秘密。
桃花林的尽头,一条蜿蜒小径,通往囚禁凤栖梧的牟英水牢。
当年凤栖梧杀害颜重楼却没被问斩,她只以为是先帝念及旧情于心不忍。可宫府里放着这样一条密道,先帝不会不知。
知却不言,倒让她对凤栖梧所负之罪,产生了些许怀疑。
牟英山水牢号称极刑界翘楚,三尺寒潭,不分昼夜,浸在其中犹如铁刃削骨,再好的身身板儿也经不起如此折磨。凤栖梧刚被囚进去时,宫云息对她这位三叔颇为忧心,就怕水刑受久,再落下个老寒腿之类的顽疾,即便日后沉冤昭雪,也一辈子走不利索。
一个成日靠撩汉把妹为生的风流将军,若是一朝瘸腿,还不得拿刀抹了脖子。
故而十年前她一发现这个秘密,就赶紧问百里檀要了好些药膏,偷偷去瞧了他。
寒潭,极刑,玄铁链子。
蜘蛛,毒蝎,吸血蝙蝠。
她能想象的,死牢里该有的一切。
通通都没有。
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水沿着周身石壁滴滴答答往下淌。里面的人听见声响,磨磨蹭蹭地点燃了蜡烛。
凤栖梧斜倚在蜀锦掺丝的绣花软榻上,绛紫色底儿牙白刺绣的衣袍外披了件黑玉色的狐皮斗篷,一张狐狸般的俊脸笼在绒绒毛里,眼神平静无波,一点儿也没有死牢犯该有的觉悟。
真是白瞎了百里檀三天三夜不睡觉给他熬的驱寒膏。
而今十年过去,呼兰桓坐上帝位,不知能否想起牟英山里,还囚着位前朝逆犯?
宫云息轻车熟路地穿过洞穴,把手中瓷瓶放在石桌上。
“凤叔。”
“今日新帝登基,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牢里的人点燃蜡烛向外看了看,声音听上去懒懒的。
“今日家忌,我不想去。”
“啧,你这才刚当上东陵君就目无尊上,也不怕呼兰桓找你的事。”
“陛下最近有事要忙,没工夫理我。”
“怎么,朝中出了什么事?”
“宫里出了桩失踪案。自上月初九先帝驾崩,宫里的婢女,前前后后失踪了十五个。现下谣言四起,陛下正恼着。”
“谣言怎么说?”
“……说是,先帝去了阴间太寂寞,特意召几个合心意的去伺候。”
凤栖梧听了勾起嘴角一笑,又转了转右手食指上银丝嵌玉的戒指,脸上洋溢着吃瓜看戏的愉悦兴味,
“我觉得这人说的挺有道理,就让刑典六卿就这么写了呈上去吧。”
“陛下只准刑典六卿查到昨日,只等今日春陵君继位,就交由他的东六部主审。”
“新任春陵君,不就是你那个神神叨叨的师妹,还能查出什么名堂?”
“不是。”宫云息说着,打开桌上的白瓷瓶子,“是澹台槿,旁系长子,我从未听过。”
凤栖梧闻言,冷冷笑了一声,
“又是个来路不明的旁系长子,这样的人,从来都是麻烦。十年前我碰上一个,如今你又碰上一个,你若不小心,就得跟我一个下场。”
“凤叔说得容易,他要是打得过我,小心也没用。”
“哎哟,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年轻人,要看的长远一点,大家都是没有家室的人,又同为三君门当户对......武关好过,架不住情关折人。”
论情这种事……凤栖梧谦做第二,没人敢忝列第一。毕竟凤先生一把风月老手,纵横情场多年,套路玩的门儿清。坊间传言若是哪个三失青年为情所困走投无路,跪地向他讨个法子保准姑娘回头,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好多年前,无月台还挂出过一个风靡全城的赌局,专赌人生导师凤栖梧和情话第一颜青平互撩谁先认输。
一时间城里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通通挤在贵台门口拿帕子捂着脸排队下注,赌注最高直飙白银千两,当真是挥金如土,投银子似泼茶。
可惜闹到最后,到底无月台的小厮惜命,没敢给两位下帖子就是了。
人生导师的话,宫云息没怎么听进去。
凡事关乎一个“情”字,她都听不进去,因为听不明白。
她抬头瞥了眼自己放在桌上的斩风月,
“我这样的人,只有武关,没有情关。”
“你后悔了?”
“悔什么?”
“悔自己当初年少无知,拿了斩风月这种害人玩意儿。”
“后悔无用。无用的事,没必要做。”
她的声音听着平平,样子看着淡淡,却又不足够平淡。人心里若有波澜,面上遮掩的再好,总能被瞧出端倪。
十年前她曾问过涿光,断情断性是什么滋味。涿光答她,就跟丢了记忆差不多。可这些年她自己亲自历上一历,才发现自己定是被涿光给唬了。
丢了记忆的人,总归是记不得旧人的名字与容貌,可名字多说几遍就能记在心头,容貌多看几次就能烙在眼底,不算有什么损失。
断了情性的人却大不一样。名字记得,容貌也熟,甚至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都清清楚楚,可瞧见他时该有的感觉,却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感觉这东西,世上没人帮你记着。一朝斩断情丝心冷如铁,没了就是没了。
这十年来,有个人日日来她府上,每至酉时一刻必定候在门口。碧青袍子鎏着金丝,手里拎瓶桃花酿或是旁的稀罕玩意儿,一双桃花眼满含期待,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傻子。
如若碰上带兵打仗不在城里,还要专门下了书函来请假,比上朝还勤谨。
起初她不习惯,觉得家里有个客人相当碍事。后来习惯了,就当饭桌对面坐着的是个人形摆件儿,模样好看,又会聊天,还挺有意思。
可她总记着,以前见他时,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合该是心头一热手心儿一暖的。
可这心头一热手心儿一暖,又是什么感觉?
说不后悔,怕是假话。
凤栖梧虽能瞧出端倪,却不多说。只静静看着对面人拿起瓷瓶,低头倒酒。他搁在桌上用来盛果皮的青瓷盘里,放着两朵精雕的萝卜花儿。
“您这日子倒惬意。这样精致的花儿,只有宫里的厨子能雕。”
“新帝今日登基,指不定晚上就不给雕这萝卜花儿了。”
白瓷瓶里的酒被斟进两个玉盅,清澈透亮如同泠泠深泉。香味儿不似醉太平浓烈,也不似千秋岁陈厚,和桃花酿那股子醉人的冷香也不一样,而是掺着各色药材独特的清冽香气。
初品时种种药材各显千秋,再品时又化归一体独留酒意。
世上能酿其珍之人,大抵只有云海潮伽南司里那一位,复姓百里,单名一个檀字。
而百里檀所酿,又以每年春日开坛酒为上上。
“开坛酒,你面子倒大。”凤栖梧道行够深,一眼便知根知底。
“百里先生的开坛酒,不是年年都归凤叔吗?”
“正是如此,才说你面子大。他上次就跟我说过,今年的开坛酒熟在伽南忌日,戾气太重,不能给我。结果你今日就给送来了。”
“这我倒不知,我只瞧见酒在大祭司那儿就讨了来,搭了三车醉太平进去。”
“什么?不给我喝,倒拿去给涿光那厮?”凤栖梧闻言蹙起眉头,捏着玉盅的指尖泛着白色,再开口时,声音冷冷沉沉,十分凶狠,
“宫小,你下次来的时候,帮三叔带样东西。”
“凤叔要什么?”
“把百里檀带来,我得好好跟他算账。”
……哦。
水牢里湿气很重,蜡烛的光被水气擒着,还不如斩风月的银丝刀鞘亮堂。
牢里的人倚在暗处,一双狐狸眼里全是朦胧醉气。
这情态若被旁人看见,必定觉得他心疲性懒,早年身上那些杀伐气度,都被十年牢狱磨得分文不剩。
可有些脾性,尤是那些刻在骨头里的东西,时间磨不掉,旁人也看不穿。
饶是做了笼中困兽,尖牙利爪,未减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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