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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江风:殿前比武


恪静长公主这顿饭吃的不怎么安分,眼睛有事没事儿,总往宫云息身上瞟。

        不是说十年都没点头吗?那刚刚掉筷子的戏码,又是演给谁看?

        她端起茶杯清清嗓子,给正盘旋在颜青平周身无处落脚的闺女递了个眼神。

        穆莹莹会意,端坐回自个儿的席位上,朝上首的呼兰桓拘了个礼,笑意盈盈地腻声道,

        “皇帝哥哥,酒吃够了没有?”

        桓帝闻言,楞了一下。他自小孤僻寡言,也不常跟哥哥弟弟一处玩,不懂什么妹妹撒娇哥哥哄人的路数,只好停下手中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穆莹莹,

        “十四有事找我?”

        “臣妹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皇帝哥哥成全。”

        穆莹莹眼见着呼兰桓不领情,一把嗓子越发娇憨,

        “臣妹在穆国时,自小跟师父学习剑法,平日也爱跟哥哥们切磋技艺,前阵子观战天息门会武,见识长进颇多,心中实在技痒难耐,却碍着规矩不能参加。今日宫宴能与天下第九榜上的高手同席而坐,机会难得,也想趁着过过招式。青平哥哥手臂伤着,我自是舍不得的,还望皇帝哥哥,帮我请一请东陵君吧。”

        呼兰桓从上首的位置转头看了看宫云息。

        “十四公主既有此请,东陵君可愿意?”

        “陛下,刀剑无眼,恐伤了公主千金之躯。”

        “东陵君这是在推辞吗?”

        恪静长公主抢先开口,她脸上带着笑,眼里却藏着刀,虽为人父母,却一点儿也不慈祥,

        “莹莹自幼学剑,爱武成痴,在宫里切磋武艺,很少输给别人,在穆国也颇有名声。东陵君不要瞧着她年岁比自己小上许多,就轻看了她,武学造诣需时间熬炼不假,可天赋也很重要,我们宫里的武学师父就常说,莹莹啊,比她那几个哥哥都有天赋。东陵君不是在那个天下什么榜上排第七吗?那想来,跟我们莹莹也不相上下,今日比一比,有何不可?”

        说话是门艺术,贵在经验丰富。

        这位有着二十年宫斗经验的长公主,一开口果真不一样。

        一番话说罢,不仅切磋之事板上钉钉难以反驳,还在夸闺女的同时,顺带埋汰了一把她年纪大。

        打就打吧,费什么话呢。

        宫云息站起身,听见穆莹莹的声音。

        “本公主对自己的剑法很有信心,东陵君不必手下留情。”

        还没想好怎么应她,又看见她指着九十九嚷道,

        “不成,这把黑乎乎的不好看,你用那把银色的跟我打。”

        行行行,好好好。

        不留情就不留情,斩风月就斩风月。

        宫云息看见这对儿母女一唱一和,便知这场切磋蓄谋已久,也懒得在小事上多加周旋,换了刀,站在穆莹莹对面。

        奴仆侍婢,乐师舞姬通通退至角落,倒显得麟衍殿中央那一片空地宽敞得很。

        宫云息不是个容易轻敌的人,但在穆莹莹长剑出鞘之前,她确实没把她放在心上。

        那把剑十分惹眼,在鞘里的时候就格外出众,出了鞘,越发动人。

        秘银累丝,精雕细刻,剑身和斩风月的刀刃撞在一起,发出如金玉碎裂一般的清脆声响。

        围坐一圈的达官显贵手里捏着酒盏,观赏的兴致渐渐低迷。

        真没意思,他们想。原先穆莹莹手里佩剑出鞘的时候,那一抹绝世银光还颇惹人注意,而今几招过去,剑法着实一般,就是一个没什么名派的穆国皇宫里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普通师父教出来的普通公主。

        凭东陵君的本事,赢她,跟赢个不会动的木桩子也没什么分别。

        可打架这种事情,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战,行家瞒不住行家,深浅一试便知了。

        从那长身剑刃抵在斩风月刀身上的一瞬间,宫云息就知道,穆莹莹,不仅仅是她平日里看见的那个穆莹莹而已。

        十四公主是担得起这把剑的。

        她的走剑很拙劣,一副纤柔少女姿态下,那十二分克制和压抑的拙劣,足以蒙蔽周遭看客。

        她的着力却很霸道。

        每十几招蹩脚剑路之中,只有一剑真正用心,可就这一剑,毫无犹疑,不留情面,剑锋直抵命脉,招招只走死棋,足以逼迫对手全力以赴。

        是个圈套。

        其实输赢是不会变的,穆莹莹再有实力,轻易赢不了她。

        关键就在于,对宫云息来说,她是个难缠的对手,当下杀招死手才能勉强拿下,可在旁人眼中,她只是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小小公主而已,东陵君如果如此没有容人之度爱人之心,对这样一个俏丽姑娘痛下杀手。

        其中周折,实在让人想入非非。

        穆莹莹手里的剑在杀招过后故意一软,被斩风月径直打落在地。

        圈套的面目逐渐清晰,收刀却已经不大来得及,十四公主那根藕节瓷段般细嫩光洁的白玉手臂,从斩风月泛着寒光的刀刃上狠狠划过,留下一道深红血痕。

        昏黄烛火中,刀光映着血花儿十分朦胧,穆莹莹咧开嘴朝她笑笑,一点儿也不痛似的。

        周身的宾客自然是看不见这一笑的,他们能看见的,只有那位可怜公主长剑坠地玉臂见血,腿脚一软昏跌在地的凄惨景象,和站在她身边,冷眼旁观戾气满盈的东陵君。

        恃强凌弱,咄咄逼人,妒妇心肠,大抵如此。

        “想不到,东陵君平日里看上去安安静静端庄无匹,抢起男人来,还是一样的嘴脸。”

        静骈侯的夫人是个脸蛋儿擦得很红,底粉却抹得很白的女人,她说话时用一方锦帕捂住了自己的嘴,身子偎在丈夫身边儿,但还是掩饰不了心底那股幸灾乐祸的喜悦。

        “少说两句吧,别让人听见。”

        她的丈夫低声提醒。

        可坐席挨坐席,哪有听不见的道理,呼兰隽怒目而视,一个杯子磕在桌角上。

        小酒鬼真是长大了,装王爷的时候,气场不是一般的足。

        静骈侯缩着脖子,强作镇定地捋捋胡须,把他这向来热爱乱嚼舌根的夫人往角落里摁了摁。

        发觉呼兰隽仍眯着眼睛不甚满意的样子,又使劲儿摁了摁。

        一边是雅西三君,一边是穆国公主,手心是肉手背是客,呼兰桓坐在上首,十分尴尬。

        好在宫云息没有让他尴尬太久,自个儿屈了一条腿跪在地上。斩风月随主子,也挺尸似的往地上一躺,一副冷漠姿态。

        任你宰割,随你陷害。

        “臣武学不精,伤了公主,请陛下降罪。”

        呼兰桓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准备好了几句词,但迟迟不想说。

        他打算等一等。

        看看这大殿上,是求情的先求情,还是找事的先找事。

        四个侍卫打开殿门,三个医女拎进药箱,两个侍婢搀起公主,一个长公主,发了飙。

        白衣朱带的伽南司首医女看见长公主爱女心切,叩首禀道,

        “长公主殿下不必太过担忧,公主所受只是皮肉伤,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旋即挨了一顿斥骂。

        “皇上,姑母我看这几个丫头成不了事,伽南司首座何在?让他亲自来治。”

        区区一个穆国公主,区区一道轻微刀伤,原是劳动不得首座亲自动手的。

        可长公主既然在这大庭广众提了要求,为的,就是让人无法回绝。在座众人纷纷回头,等着百里檀起身亲自动手。

        百里檀一双手都揣在月白色的袖筒里,没有动。

        他那张皮相清朗俊逸,此时又浮起一个七分歉意三分痛悔的苦笑,更显得纯良可靠医者仁心。

        “回禀殿下,臣上月十五,进山取虎骨入药,双手为猛兽所伤,皮肉脱骨至今未愈,实不能为公主诊治,还望长公主恕罪。”

        哦。

        明明昨天还在打猎。

        西郊猎场溜光水滑的梅花鹿,都快让他给猎没了。

        长公主咬了咬牙,腮帮子上的肌肉跟着动了动。

        “东陵君,这是故意的?”

        她低着头,单单翻起两只泛着泪花的眼睛,瞳仁黑黢黢阴森森,有点吓人。

        “我们莹莹不过痴心武学,好心讨教于你,又不是仇敌见面当真拼命,东陵君何故如此紧紧相逼?我承认,莹莹是不懂事,轻看了你,让你不必手下留情,可这分明就是句客套话,东陵君却硬要当了真,分毫情面都不讲吗?”

        宫云息还跪在不远处,低着头,没说话。

        她原先还在想,穆莹莹好端端一个小公主,即算父母兄长宠爱,性子也不至于娇横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而今见识了她母上,终于窥出几分端倪。

        实话讲,有恪静长公主此等搅弄风云之辈做榜样,穆莹莹如今只是横行乡里口舌刁钻,真算是乖巧的。

        “莹莹不比东陵君,她还年轻得很,还要嫁人的!我们来时,莹莹方过了十七岁的生辰,正是好年岁,如今良缘方至,正要讨得位好夫婿,就遭了这样的罪,”

        长公主抹了一把眼泪,又抬起穆莹莹已经被包扎好的手臂,

        “你看看,这胳膊嫩的白玉萝卜似的,东陵君怎么忍心下的去手啊!”

        本来是下不去手的,可一被您说成是白玉萝卜,就很想再剁一剁。

        再说了,您心心念念的那位良缘佳婿,不是也刚伤了左胳膊,多般配。

        “误伤公主,是臣之罪过,但凭陛下责罚。”

        宫云息抬起头,拱手拘礼,把请罪的话又说了一遍。

        台阶不常有,给了就要下。这是古人留给我们的智慧。

        可有些人,偏偏不喜欢走台阶,也不喜欢给别人留面子,而是喜欢穷追不舍紧抓不放,得寸进尺越爬越高。

        等爬到了最高最高的山顶上。

        就脚底一滑,摔下来。

        这种人不多见,恪静长公主算一个,她正在往山顶爬。

        她做了二十年公主,又干了二十年宫斗,就没见过像眼前这姑娘这么碍事儿的人。

        每次她兴致勃勃地跟别人说起西六部那位延陵君颜青平对自己闺女青眼有加,不日便可讨回穆国做驸马的时候,那听者,不论是亲贵夫人还是奉茶小婢,都要一脸尴尬地拐着弯问她,听说过东陵君和延陵君的故事没有?

        莹莹公主是很合适不假,可翻过昆吾殿,越过太和堂,在那七座山的后头,封云街上的宫府里头,有一位姓宫的小姐姐,比莹莹合适一万倍。

        就很气。

        一桩情_事拉扯十年,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说喜欢吧也没见点头,说不喜欢吧还总不撒手,你不要看着她冷冷清清没甚在意,内里心思不知道有多少弯弯绕,都是把持男人的手段。

        你不先了结了她,怎么把自己的路铺平?

        长公主在一个昏暗的下着暴雨的夜晚,趁着明明灭灭的烛火,通过谆谆善诱,把多年的宫斗经验都传授给了自己闺女,末了又眨巴眨巴眼睛,握着穆莹莹的纤纤素手,十分心疼地说,

        “可她那样难搞的人,没有你的流血牺牲,又怎么了结的了?”

        弄场比武,受个小伤,地上一躺,保准没错。

        男人嘛,总是吃这套的。

        穆莹莹十分受用的点了点头,才在今日献出了一截儿光洁玉臂。

        麟衍殿的暗卫溜着墙边儿站成两排,听着长公主还在自说自话,而且越说越气。

        长公主的嘴,他们是不敢堵的。

        “误伤?东陵君武学精深刀法精妙,怎么会随随便便误伤?我看东陵君是不满莹莹许久,今日借机报复,想坏了莹莹的好事吧?”

        是是是,对对对,我就是故意的,您看着罚吧。

        宫云息脸上还是一副“任你宰割随你陷害”的冷淡神情,额角却隐隐有冷汗冒出来,她左膝盖上有旧伤,跪久了痛得不行,正准备趁人不备偷偷换腿。

        长公主就猛然起身,冲上来要对她动手。

        恪静大概是嫁去穆国久了,连三君在雅西朝中是什么位置,都忘了。

        渊王爷当年做太子的时候,颜青平不过延陵储君,可呼兰渊也就堪堪敢受他一个平礼而已,再重的礼,就受不起了。

        那两溜儿候了许久的殿前侍卫受训精良,反应极快,长公主的嘴他们虽不敢堵,可长公主的巴掌想要落在东陵君身上,他们却是抵死也要拦的。

        长公主的巴掌没能落下去,眼前就黑压压围了一圈铁人,脸面丢的精光。

        她很气恼地回头去看呼兰桓,可桓帝至始至终都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心里向着谁,表现得很清楚。

        虽说手心是肉手背是客,可客人终归是客人,不亲的。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外姓的妹妹,驳了三君的面子。

        闹剧收场的很草率。

        大家伙本来因着莹莹负伤这件事,心里还向着她们娘俩,可被恪静这么一造作,好感全作没了,又同情起跪地许久的东陵君来。

        尤其是……

        陛下让东陵君平身的时候,她额角全是冷汗,用刀撑着地,才慢慢站起身来。

        真可怜,桓帝本来打算罚她俩月工资的,想想算了,银子留给她,买点儿好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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