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辞职
下课铃一响，龙逢月合上讲义，几乎是逃命一般片刻不停地走出了教室。
萧之游的声音果然又在背后响起，“龙老师！”
这一回，龙逢月连惯常的“给我发邮件”都没再说，就装成没听到。
他不想再和这个学生有多余的交集，为此，昨晚在睡前辗转反侧，终于狠下心来做了一个决定。
他脚下不停，手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龙老师，”萧之游已经赶了上来，“龙老师，我还有问题……”
恰在此时，电话拨通了，龙逢月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将手机拿远了稍许，答复萧之游，“有问题就给我发邮件吧，我还有事。”
“喂，逢月？”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嗯，孟老师，是我，”龙逢月转过身去，不再搭理萧之游，“我刚下课，我该去哪儿找您？”
在课上，萧之游一张口说出“昨晚上”三个字，龙逢月就后悔了。他觉得，做人该知时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假如事事都要纠缠，明知对方是个麻烦还要上赶着被搅和成一团乱，岂不是大蠢货一个。
龙逢月是不允许自己做蠢货的。
他决定及时止损。
推开白楼201的门，入眼的是一间装潢朴素的办公室。
孟平正在喝自带的保温杯里的绿茶，戴着老花镜眯眼读桌上的报纸，他听见了龙逢月着急忙慌的脚步声，却也没有当即转头去看他。
“孟老师，”龙逢月合上门，只在一瞬间，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略显慌乱的心和步伐，“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时间了。”
孟平笑着抬眼看他，“逢月，很难得，你这么着急要见我，应该是蛮要紧的事情。”
“嗯，”龙逢月思忖了一下该如何开口，但想了想似乎也没必要说得含混不清被拒后又再推诿，他实在疲于构建人际间的推拉与暗示，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老师，学院里的工作，我想辞了。”
孟平确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挑了挑眉，问道：“噢，你倒是杀了我个措手不及。”
“孟老师，对不起，”龙逢月抱歉地笑了笑，“但我想，与其绕一大圈，不如把我的想法同您直接说出，也免得耽误你后边上课的时间了。”
孟平抿嘴，暗想，到底是不想耽误谁的时间。
孟平认识龙逢月，少说也快十年了。
在龙逢月刚读本科的时候，孟平就在法学专业课上对这个刚进大学便对法律显出异常“热情”的学生有了不浅的印象。
用当下时兴的话说，龙逢月是个热衷于搞内卷的学生。
孟平布置的2000字小论文，龙逢月少说4000起步。作业格式、观点出处、材料依据，无一不细致，无一不用心。
下课后被龙逢月缠住问问题的时候也常有，孟平很快就觉察到这个学生的阅读量已经赶超同龄人一大截，高考才结束，就已经满脑子琢磨考研的事儿了。
照龙逢月的水平，保研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依孟平对他的赏识，带他读个三年学硕本是二话不说的事。
但龙逢月不要，他就像那个愚钝的老牛，自己跑去考了本校的专硕，还是在孟平的门下，支付更昂贵的学费，读更水的课程。
孟平原本是想不通的，依他最开始对龙逢月的印象，后者好像总是初见面时那个一身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细节处却已经发白、背着一个四季不换的双肩包总奔波于教室和图书馆之间的穷学生——也是因着这一种印象，在龙逢月刚毕业没有收入的时候，孟平主动邀请他做自己的助教，甚至在合适的时机帮他捞到了学院里的这一份正式教职，助他度过了最艰苦的时光。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从他在外求到了一份高薪的工作起，又或是更早的时候，龙逢月变了。
那些洗得发白的衣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孟平名儿都说不出的奢侈品牌。
即便是来学校上课的日子，龙逢月有意遮掩了自己的光芒，手腕上佩戴的昂贵腕表仍旧是盖不住的贵气。
孟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龙逢月热衷的其实不是学习法学，而是借法学这条途径通往一条收入不菲的康庄大道，之所以不愿意念学硕，也是因为不愿再在高校里多浪费一年，急切地要读完研究生踏上社会赚钱。
至于专硕比之学硕多出的那点学费，现如今的龙逢月只消动动嘴皮子给人支个招就能赚回来了。
他能在c大坚持教了这么几年，现如今才提出不愿意再教，倒是孟平迟迟没想明白的。
“嗯……”孟平喝了口杯子里的绿茶，沉吟了一会儿，“我想想，这个事情……”
“孟老师，我知道学院里面现在紧缺人，您放心，”龙逢月以为孟平在担心离了他没人来接手的难处，“我会把这学期教完的，如果学院里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那么下学期我也可以。”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孟平确实在他很窘迫的时候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即便现如今的他根本就不在乎这每个月千把块的收入，但他不愿成为他人眼中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他总想着把事情做到最体面，损失最小化。
“倒也不是，”孟平缓缓道，好像在思考什么，“我只是在想，逢月，为什么到今天你才跟我提出这个要求呢？”
龙逢月没想到孟平会这么说，一时半会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逢月，你很特别，你总是比你的同龄人看得更远、想得更深、做得更多，你做的一切决定，应该都有你的考量。”孟平似乎是在自问自答，他也不曾期望从龙逢月口中说出什么真心实意的回答。
龙逢月确实优秀得远超常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一所高端律所的合伙人，他甚至都还没到三十岁。
他是怎么在短短几年里完成资金的原始积累，爬到这么高的位置的，期间如何殚精竭虑、心机费劲，常人无从想象。
“可能，可能是你脸皮太薄，不知道怎么拒绝人？”孟平仰起头，看向半空中的不知道哪一处，说着，自己也笑了，“可能吧，可能你曾经就是那样一个人。”
龙逢月低着头，听孟平这么说，也轻轻地笑了。
能成为精英云集的s市中一所新晋优秀律所合伙人的他，怎么可能是一个脸皮薄得不知道怎么拒绝人的人呢？
“好吧，”孟平盖上手里的保温杯，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利落道，“其实就算你不主动提，等学院里教职充足了，依你这种一门心思扑在副业上的样子，学院也早晚要把你给请走。”
“请神容易送神难，”龙逢月笑道，“所以，这不，我自己先提出来，也不算是被请走的。”
“嗯，”孟平大笑，“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
其实他二人都心知肚明，本就是一份短时工，以龙逢月仅两年的专硕学历，加上一门心思扑在律所全无搞学术的作风，被人看不惯挤兑走也是早晚的事情。
“我会帮你去说的，你自己也交一份书面的辞呈来，收尾也要体面，至于什么时候真的能走，那还是看学院里的安排。”
“嗯，您放心，不会留个烂摊子在这儿的。”
龙逢月起身，瞧见孟平手里的保温杯，忽然想到，“孟老师，前些日子有人给我送了些西湖龙井。我自己是不喝茶的，我给您拿来吧。”
孟平摆摆手，“哪里好意思，不用不用。”
龙逢月握住孟平的手，恳切地说：“您千万不要拒绝，在我心目中，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一些普通的茶叶，孝敬您是应该的。”
龙逢月这话说得言真意切，孟平一愣，想到逢年过节龙逢月确实从不会忘记上门赠礼，“对了，好久没见到你家里的宝贝了，小龙怎么样？”
那是今年正月初一的事情了，龙逢月忽然牵着一个糯米丸子出现在自己家门口，说是自己儿子，把孟平吓一跳。
“噢，”说起小龙，龙逢月脸上漾起的是为人父的幸福与喜悦，他忙不迭掏出手机，给孟平展示相册里日渐长大的小朋友，“他很好，前不久带他去海岛玩，他还学起了冲浪。”
孟平想象着一个糯米丸子冲浪的画面，实在是不知道那该是一个什么画面。
“孟老师，下回我再带他来见您。”龙逢月这么说着，手不住地滑动手机里的照片。
孟平还知道龙逢月一个小秘密，虽然龙逢月不曾刻意掩饰，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确实不太多——龙逢月，是一个同性恋。
孟平曾经试探着问他这个孩子的来处，据他所知，龙逢月身边甚至不曾出现过女性，更难以从繁重的学业中分散出时间和精力去结婚。
他犹犹豫豫地问，“这个孩子……是，代、代孕来的吗？”
龙逢月摇头，神情很坦荡，没有解释孩子的来处，只是说，“老师，您放心，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不会去伤害任何人。我没有骗婚，也没有骗孕。能拥有小龙，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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