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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见微


  阿乜歆把尉迟醒带回了逐鹿林,趁着尉迟醒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的时候,阿乜歆凑到了他的面前:“容虚镜说你陷进了幻境里,什么幻境?”

  尉迟醒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睛:“寒山尽平里有个人,叫姬永夜。我每次拿刀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陷入他的幻境里面。”

  “哦!——”阿乜歆长长地哦了一声,“所以你那天拿着刀伤人,也是因为被刀里面的人拉进了幻境里?”

  尉迟醒不知道宁还卿给他刀的那天是怎么回事,但刚刚他差点就永远留在里面了。

  姬永夜帮他击退了舍陀藤,还把尉迟醒说的话当真了,要让尉迟醒一辈子留在刀里不出去。

  “那你刚刚,突然使的刀法,”阿乜歆继续说,“也是刀里面的人教你的?”

  尉迟醒点了点头:“是。”

  “古逐月后来在你被刀灵困住的时候还想用刀,”阿乜歆想起来了这个细节,“为什么刀不吸他的血了,还渗出一层水珠?”

  “因为我跟姬永夜打起来了,”尉迟醒笑了笑,“我怎么会让他继续伤害我朋友。”

  尉迟醒看见刀里的阵法亮起来的时候,一下就冲了上去撞开了姬永夜。那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如果刀不能用,外面的舍陀藤怎么办,他只知道不能让古逐月来祭阵。

  “不过我没来得及想刀威慑不住舍陀藤,你们两个要怎么对付他,”尉迟醒说,“还好容先生来得及时。”

  说起容虚镜,阿乜歆抬起头看着上边突然晴朗无云的天空:“他们上去干嘛了?”

  “上去?”尉迟醒问她,“什么上去?”

  “有只大鸟,”阿乜歆展开双臂一比,“很大的鸟,带着他们飞上去了,你没看见?”

  尉迟醒摇了摇头:“没看见。”

  “没看见算了,”阿乜歆收回手,“反正看样子有容虚镜在,古逐月肯定不会有事的。”

  “容先生刚刚问你的问题,”尉迟醒说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好像犯了错一样。

  阿乜歆脸色一变,一副你在打什么小算盘还不快点交代的神情:“你也想问?”

  “不是,”尉迟醒摇头否认,“我是想问,她为什么要问你这个。”

  尉迟醒知道到处都说钦达天是天下之主的命定皇后,但其实他是不信的。权势斗争捏造符号来征服民心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就算是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就算假的也可以变成真的。

  真真假假之下,很多事情就失去了意义。既然没有意义,作为星算师,容虚镜为什么要问?

  “我怎么知道,”阿乜歆也摇头,“我跟你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她,谁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关心我喜欢谁嫁给谁,说不定也是传闻听多了。”

  “什么传闻?”容虚镜的声音从阿乜歆背后传过来。

  两个人齐齐回头,看到了容虚镜和跟着容虚镜走过来的古逐月。

  “你没听过?”阿乜歆狐疑着挑眉的样子,像是只正在打坏算盘的小猫。

  “我应该听过吗?”容虚镜反问。

  阿乜歆被呛住了,容虚镜把天聊死的本领跟她烧东西的本领如出一辙,都是世间上再无人能超越的。

  “小妹妹,”阿乜歆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容虚镜瞳孔里的震惊她也不知是真的没看懂还是没看到,只自顾自地说着,“你这样是不对的,想知道就问,不要端架子摆傲娇的谱。”

  古逐月有那么一瞬间想冲上去捂住阿乜歆的嘴。

  她身边的尉迟醒也是。

  容虚镜走了过来,手肘撑着膝盖蹲在她面前:“那你说说看,什么传闻。”

  “就是天定皇后的事情,”尉迟醒替她说,“传言钦达天只嫁真正的天下之主,还会用云中剑惩罚窃国者。”

  容虚镜垂眼看着地面,过了片刻后轻轻点头:“知道。”

  “天命有常,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定数,但不是这样的定数。”容虚镜说,“你是念渡一的钦达天,不是为当皇后而生,你的一生里还有很多比男女情爱更有意义的事情。”

  原本容虚镜很是在意为什么没算出来她到底嫁给了谁,但她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了。云中剑是惩戒窃国者的,古逐月是天定的帝星,钦达天的剑永远不会指向他。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其他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有道理,”阿乜歆若有所思,“我也觉得我是干大事的人。”

  阿乜歆蹲着一步步靠近容虚镜,抓着她的衣摆晃了晃:“容虚镜容虚镜,你是不是可以算算看我到皇城做什么生意才能富可敌国?”

  容虚镜一愣:“《四荒经注》所载,震州西域山岭丘越少草木多金玉,你不去惦记你的矿脉,想皇城的蝇头小利做什么?”

  “书上都是骗人的,”阿乜歆一脸悲戚,“念渡一的穷,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古逐月懵住了,在他的认知里,修行的地方是一定不会太富贵的。但阿乜歆直接说念渡一很穷,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房屋漏风、饭菜少油、庭前凋敝,”阿乜歆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数出来,“衣衫破旧、常年无灯,最重要的是每年还有很多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的苦难主上来求解脱,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又不给钱又不抵物。念渡一,是真的穷得叮当响,而且书上老说多金玉,那山上少草木是真的,金玉我是一点没见着。”

  “矿脉呢,”尉迟醒说,“是不会在表面上让你看到的,得挖开土层。”

  “一挖就雪崩了。”容虚镜提醒他。

  这样说来,震州守着金玉矿无法开采,好像确实有点惨。

  “对对对,”阿乜歆对容虚镜说的话表示赞同,“我们那里说话声音大一点都会雪崩。”

  “那你还是到皇城去做生意吧。”古逐月说,“能赚多少是多少,补贴家用。”

  阿乜歆连连点头:“所以太辰皇帝问我去不去皇城,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前几天一直在想怎么赚钱。”

  尉迟醒本来低头在笑,听到阿乜歆说的话后,他突然慢慢抬起头,眼里是惊喜和忧虑掺杂着的说不出的情绪。

  “你要去皇城?”尉迟醒问。

  容虚镜盯着尉迟醒的眼睛,把他的一切情绪都看在眼底。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幼稚,自以为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但只要是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为阿乜歆能去皇城而高兴。

  高兴之外,还有一些害怕,和由这样的害怕而延伸出来的沉重的思考感。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你这是什么表情?”

  眼看着她又要抓起地下的泥来丢尉迟醒,他连忙双手捂脸。阿乜歆佯装抓泥的动作停了下来,开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不丢你。你这个人真的是,高兴就简单点高兴不行吗,听说我要去皇城,也不知道一下子想了多远,一副见了活鬼的表情。”

  尉迟醒放下手,低头笑着。阿乜歆抱着双膝蹲在他面前,脸上藏不住得逞的小骄傲。

  容虚镜转头去看古逐月,发现他正看着阿乜歆,嘴角上扬着,是少年人特有的欣喜。

  是与风月无甚关系的情谊。

  古逐月发现容虚镜在看自己,也转过头来与她对视:“你呢,你是星算的弟子,是不是也住皇城的?”

  容虚镜站起来后点点头:“算是。”

  “那这样,”阿乜歆灵机一动,“等我们到了皇城,一起做生意,赚的钱平分,怎么样?”

  “你们到皇城,至少要一年后。”容虚镜说,“南行宫出事了,太辰皇帝从秦关调的兵应该明日就到。”

  尉迟醒一下警觉了起来:“南行宫?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啊,”古逐月说,“陆将军也在林子里,南行宫有什么事,应该会召他回去才是。”

  容虚镜转过身,正对着古逐月。林间狂风乍起,她伸臂在空中一抓,无数星光汇聚成了一把长弓的模样。纯银的弓身没有弓弦,它被递到古逐月手里的时候,他感觉到手臂一沉。

  雕镂着复杂繁丽花纹的长弓被塞进古逐月左手里,容虚镜转到他身后抓住他的右手在虚空中引弓。

  容虚镜托着古逐月的左手缓缓举弓,与此同时他引弦的右手里出现了一线银光,在银光之上手掌之中,是一支燃烧着冷火的半透明羽箭。

  “松手。”容虚镜把目标对准了一颗参天的大树,然后松开了古逐月。

  容虚镜一撤开,弓身巨大的收紧力压得古逐月不得不放开了引弦的右手。长箭离弦而出,空中只留下一尾浅蓝色的幻影。

  铮——

  长剑钉入树干,巨大的铮鸣声让除开容虚镜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耳朵。

  长箭被冷火烧尽,火焰一路攀到树干上,大树从中箭到燃烧殆尽只在转眼一瞬。

  呼啸的狂风在古逐月转头看容虚镜的一瞬间停止,她飞舞的白发重新垂到了腰际。容虚镜单手负在背后,笔直地站着和古逐月对视:“这弓叫见微,是星辰慷慨所成,今日我赠与你,寒山尽平不要再碰。”

  古逐月伸手再去拉弓弦,银线一闪后一支新箭缓缓成型。

  容虚镜按住古逐月的手打断了他的动作,长弓恢复寂静:“神兵天成,没事别瞎用。”

  尉迟醒还没从大树眨眼就被烧毁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容虚镜站在原处,一伸手寒山尽平就自己浮到了她的面前。

  “你也不准用。”容虚镜说。

  “刀是我老师给的,”尉迟醒总感觉她可能转眼就要离开,连忙说道,“它若丢了我如何向我恩师解释?”

  “你就说星算观尘长老容砚青要借这刀一看,”容虚镜说,“刀里有吞灭人心神的阵法,等他解开了会送回来。”

  尉迟醒隐约记得观尘长老不叫容砚青,至于叫什么他一时间也想不太起来了。

  “你要走了?”古逐月下意识想拉她的手腕问她,但幸好脑子比手快,及时收回了失礼的动作。

  容虚镜的套路古逐月摸清了一点点,她自己要问的话要说的话,说完就会突然消失,真的就如同一阵风,来去无踪。

  “不然呢?”容虚镜反问他。

  “容虚镜,”阿乜歆喊她,“你把尉迟醒的东西拿走了,他再遇到危险怎么办?”

  阿乜歆没有质问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担忧。南行宫出事了,尉迟醒肯定会急急忙忙要出林子去,一路上防身的东西都没有。

  容虚镜伸手一抓,古逐月丢了的唐刀不知从什么方向而来,掉入了容虚镜的手中。

  她抽刀出鞘,把唐刀横在自己面前,屈起双指在刀背上一敲。从容虚镜的动作来看她没用多大劲,但是声响却如同千钧相击。

  刀身突然开始嗡嗡震动了起来,像是不安的灵魂在寻找出路。容虚镜双指夹着刀身一抹。被寒山尽平砍出的细微卷口消失了,冷火蹿升起来,不过眨几下眼睛的功夫,一把铁灰色的唐刀就被烧成了青黑色。

  这把原本只觉得古朴大气的唐刀,在她手上突然焕发出一股如同新成兵器一样的锐利感。

  容虚镜抬手一划,刀影闪动后三三两两的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背后。

  人影们都没有脸,只能看见虚晃的影子个个都穿着精钢的铠甲,像是战场上一往无前的万军将领。

  “大成康宁十三年陆家战将陆常振!”一个人影单膝跪地,对着容虚镜行拜礼。

  “元兴景初八年陆家战将陆云衡!”人影又跪下去一个。

  “靖和安化二十七年陆家战将陆存!”

  “靖和天册十一年陆家战将……”

  “靖和升平三十二年……”

  尉迟醒看着这些史册上只一笔带过的陆家将领,他们的尸骨早被战场的黄沙掩埋。

  大成朝的陆常振,兵败的时候死守城门,等城内王族尽数退离后以一敌众,在城门前斩杀下一个王朝的军队。

  元兴朝的陆云衡,在朝政上深受外戚排挤,最后被皇帝支去了极北方采摘长生药引。等他回到故国的时候,再下一个王朝的旗帜已经飘扬在了皇城的每个角落。

  靖和的陆存,与真金部厮杀的时候,适逢皇帝宠妃小产,急召在战场上拼命的他回来为宠妃献血。

  故事太多太多,这些都是被皇族亏待过的历世名将。但如果再去翻看史书,就会发现他们的故事在书上不过寥寥数语。这仅有的几句话,也没有给他们应有的道歉。

  容虚镜收刀入鞘:“尔等英豪,生前曾为万人敬仰的马上将军,挽弓挥刀阵前杀敌。身后也不该沉寂刀中,一身血泪荣光该有后辈继承!”

  刀灵们纷纷低头,化成幻影钻入刀身。容虚镜挥手,唐刀悬浮在了尉迟醒面前:“此刀玄元,是陆麟臣将军必承之刃,不要忘了转交给他。”

  尉迟醒双手接下玄元,他感觉到了这刀已经不一样了。从死寂的兵器,变成了有心脏跳动着的战士灵魂。

  他们的忠勇英武从来都没有死亡,他们的热血抱负从来都没有遗忘,他们是陆家的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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