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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姚太傅鼻子都要气歪了。皇帝自进门来,  对太后就是“这些人要给我气受,您得帮我收拾他们”的样子。

        不论如何,他都不能直接挑衅帝王,便只是望着裴行昭冷笑,  “太后娘娘这话可是大有听头。恢复殉葬制怎么就成了琢磨惨无人道之事?又说什么活着多余,  难道我朝有杀先帝托孤的重臣的刀么!?您进宫的日子不长,言辞却是明显不如以往缜密了。”

        裴行昭睨着他,  神色已是冷如霜雪,  “杀托孤重臣的刀,  有或没有,  全在这重臣做不做人。说到这儿,哀家少不得问太傅一句,  我朝有没有对官员用的刑罚?”

        若无特旨,不但本朝没有,诸多朝代都不允许对官员动刑,哪怕他是戴罪之身。

        姚太傅反问:“太后似乎有所指,说的是哪一桩事?”

        “你心知肚明。”裴行昭直言不讳,  清越的语声透着冷寂,  “陆麒、杨楚成入狱时,先帝在外征战,  皇上与张阁老南下安民,姚太傅监国。

        “你办的第一件大事,  便是着三法司缉拿关押陆、杨二人,动大刑审讯。二人入狱第二天开始,  便受尽刑罚。

        “我朝文人考中举人,进公堂便不需跪,便是七品小官获罪,  在堂上亦不需跪,三品以上大员更可落座答话。

        “两个铁骨铮铮的儿郎,入狱十余天便奄奄一息。

        “这般做派,好意思说哀家言辞不缜密?也好意思提及我朝律法?”

        晋阳不悦地斜了姚太傅一眼:说点儿什么不好?把话往规矩纲常上引,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么?

        姚太傅却是不以为然,哼笑一声,“那桩案子已过去三年之久,臣的确有过失,先帝也已降罪。太后娘娘旧事重提,是不是不满先帝当初的决断?”

        “哪里轮得到哀家不满?先帝当初明发圣旨,废除殉葬制,到今日不也要被你推翻么?”

        “老臣效忠先帝数十年,如今先帝给太皇太后托梦,臣自然不能装聋作哑,要继续为先帝尽忠分忧!”

        “为先帝尽忠,这话说的可真好。”裴行昭面上的笑意冷然,如一朵晶莹的冰花,“先帝也要太傅及子嗣为皇上尽忠,太傅是否也无异议?”

        姚太傅语声铿锵:“自然没有!”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裴行昭神色稍稍缓和,转向皇帝,“殉葬这回事,翻阅史书,纵观前例,为帝王殉葬者,多为嫔妃、宫人、侍卫,臣子殉葬的先例,似乎也有不少?”

        “正是!”皇帝大力颔首。

        “姚太傅等人请皇上恢复殉葬制,姑且认为是出于一腔忠孝之心,那么,哀家斟酌着,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历代帝王的吉壤、殉葬的人与物什,都该早做打算,毕竟,便是得以长生,迟早也有羽化登天之日,皇上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啊,母后说的极是。”皇帝笑起来,晓得她这次也是说三分留七分余地,当即愉快地开动脑筋,完善起细节来,“迟一些朕去问问皇祖母,听听父皇给她老人家托梦到底是怎么说的,有没有说觉着无趣,要姚太傅、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去做伴,闲来也能畅谈在世时的丰功伟绩,展望一番日后天下是何光景。”

        姚太傅额角的青筋非常明显地跳起来。他没把裴行昭激怒到发疯发狂的地步,她却把他拉进了言语编织的杀机四伏的陷阱。他上前一步,张口欲表示反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这种资格。

        镇国公神色一凛,悄然转头,狠狠地瞪了姚太傅一眼。他就说,这事情没戏,让裴行昭否定自己以前的主张,除非先死一片。瞧瞧,这不就来了。

        右都御史和顺天府尹差点儿就跪了。他们是无辜的,是被强绑着上了这贼船:他们受过姚太傅的提携,恩情总是要还的。

        四位诰命夫人额头沁出了汗。皇室殉葬,怎么就殉到自己夫君头上了?记得皇上以前也没这么歹毒啊……

        只有晋阳若无其事,神色悠然地品一口茶,又展目打量这间门书房。上次过来,也没顾上细瞧。

        书房格外宽敞,陈设却不多。

        东西两面各有一个占据整面墙壁的檀木书架,书架上错落着史书、兵书和各色闲书,譬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琴棋书画相关。

        正面是一张宽大的出奇的檀木书案,书案后方是一排长窗,南面是与外间门相连的槅扇,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雕工精湛的木质、竹质、玉质摆件儿,并没有多名贵,可贵之处在于样式新奇有趣。

        此刻,立于书案后方的人,身着常穿的玄色深衣,绾了高髻,倾国的容颜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猫儿般灵动的双眼眸色深沉。

        该暴躁发怒的时候保持冷静,绝不是她裴行昭转了性子,这只意味着她强压着滔天的怒火,而又通常是越压制火气越盛,到末了,不让人褪层皮绝不算完——裴行昭恐怕都不了解自己这毛病,晋阳了解。

        晋阳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她牵的头,是姚太傅极力主张的。

        姚太傅与裴行昭之间门,已不是政敌、有过节那么简单,他们有着深仇。

        裴行昭的两位袍泽殒命,有五成的功劳要算在姚太傅头上。

        而姚太傅之所以那样行事,是因为他钟爱的幼子、两个外甥死在了裴行昭手里——触犯军法,裴行昭没容情。

        单看姚太傅这一节,先帝对裴行昭也有些不厚道:恨到了骨子里的人,不知要在眼前晃到何时,而且那老头子丝毫都不怕她,搁谁心里能舒坦?

        反正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德行,在谁那儿都不是十足的好人,他在世时,目的之一好像就是坑人气人。

        晋阳这么想着,那边心情大好的皇帝还在侃侃而谈:

        “母后和皇后这几日在料理后宫诸事,委实辛苦。

        “众所周知,宫里要处置一批大太监、女官,一些侍卫也不消停,得调换。

        “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是宫令,我朝自开国到如今,只出了两位。那差事,约莫可以类比官场上的全才,年岁轻见识浅的熬到七老八十也担不起,有资质出众的,又免不了被排挤打压的可能,再不然便是命薄,熬不到脱颖而出之时。

        “父皇用人才,不拘男女,朕自然要秉承下去。女子如母后、晋阳,可领兵为官治世,自然也可进宫做女官,为皇祖母、母后、皇后分忧,想来这亦是先帝喜闻乐见的。

        “听闻诸多命妇、闺秀都是表里通达之辈,进到宫里,自然能够得心应手。

        “姚太傅、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你们四位的夫人、儿媳、女儿,择日进宫来为女官。

        “至于你们的子嗣,进宫来做侍卫,到内务府、朕的吉壤领个差事也行,总要全了你们的忠心。

        “朕百年之后,你们几家的人,不在的也罢了,还在的便随朕入土为安,继续为朕尽忠。

        “有你们这些人死生追随,朕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不只是夫君搭进去了,根本是举家都搭进去了。四位命妇面白如纸,相继跪倒在地,却是不知道该向太后还是皇帝求情,更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镇国公急得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躬身行礼道:“回太后娘娘、皇上,恢复殉葬制,其实是姚太傅的一家之言,至于他为何提出,臣也不清楚,或许是误听误信了什么。臣听他说得煞有其事,不疑有他,便跟着进宫谏言,却不曾深思其他,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国公爷说的是。”右都御史和顺天府尹异口同声地附议,前者又进一步道,“这、这不干臣的事儿啊,臣怎么敢质疑先帝早已明发旨意的大事?”

        你姚太傅活腻了,就接茬跟小太后抬杠,然后去殉葬好了,我们可不起这种哄——三个人拆台的心思昭然若揭。

        三个人的妻子连声附和着,向裴行昭和皇帝赔罪。

        姚夫人用眼角余光瞥着姚太傅,只恨不能出言哀求他赶紧服软。

        姚太傅只一味咬着牙死死地盯着裴行昭。

        “太傅大人若能押上姚家全族的性命,那么,即便是主张取消殉葬制的哀家,也会请皇上考虑同意你的谏言。太傅怎么说?”裴行昭道。

        姚太傅厉声质问:“何时有过这种先例?!”

        “何时又有过臣子代替先帝出尔反尔的先例?”裴行昭明眸危险地眯了眯,言语从牙缝里磨出来,透着一股子狠劲儿,“先帝给太皇太后托梦一事的真假,你敢不敢用你这把老骨头跟哀家赌?若证实是你无中生有,你是否甘愿祸及九族、满门被诛?”

        姚太傅刚要说话,姚夫人跪倒在他身边,已是泪水涟涟,她哀声恳求道:“老爷……”

        姚太傅恨恨地盯着她,“没用的东西!”

        他就不信了,她裴行昭还敢杀他不成?

        他长子可是手握三十万雄兵,盘踞北地。

        就在此时,皇后扶着太皇太后走进来。

        皇后回宫后刚歇下,素馨就六神无主地说了这边的事。

        她哪里还躺得住,一刻不耽搁地赶了过来,想着自己就算再不济,也能帮忙压制命妇。进到寿康宫,听说太皇太后在宴息室,便先过去问原委。

        太皇太后一改以前的冷淡倨傲,把事情娓娓道来,遂携了她的手,“既然来了,就陪哀家去听听,看看是何情形。”

        于是,祖孙两个就听到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闹剧,所闻一言一语,无不关乎人命。

        公允地说,太皇太后为人处世有心大、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到没边儿的大毛病,信佛却是真的很虔诚,对殉葬那种最残酷的杀生害命之事,打心底不能认可。

        谁进宫是为了殉葬的?谁不知道活着好?生生成为殉葬品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气?到了地底下,怎么可能给主子安宁?

        ——这笔账,她是这么算的。要不是打心底认可裴行昭当初做为条件的提议,她自己就想法子用这事儿给裴行昭添堵了,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到此刻,太皇太后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进门来。

        她径自走到姚夫人面前。

        姚太傅退开两步,躬身行礼。

        太皇太后只盯着姚夫人,“这几日,你是不是去过慈宁宫几次?”

        这是撒不得谎的,姚夫人端正地跪好,“回太皇太后,臣妇曾进宫四次,向您请安。”

        太皇太后用左手摘下右手戴的护甲,随即右手重重挥出,室内便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

        在场的人全愣住了。

        “混帐东西!”太皇太后怒道,“这几日,哀家连见都没见你们,纵着你们死皮赖脸地逗留多时,不过是顾着你们各家的体面。你们却反过头来造谣,说什么先帝曾给哀家托梦,真有那种事,哀家怎么可能不知会皇上?怎么会借你们之口宣之于众?哀家确实曾有行差踏错之处,却绝不会连这等行事的章程都浑忘了!”

        姚夫人生受了那一巴掌,吭都不敢吭一声。

        姚太傅的脸色当真难看起来。尊贵如太皇太后,到何时,也不必亲自动手惩戒于谁。她这哪里是在打他的夫人,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太皇太后的手点了点姚夫人,又转身,视线如刀子一般在其余三位命妇的脸上逡巡片刻,末了,深凝着晋阳,“这几日了,晋阳今日带命妇去请安,明日带朝臣去请安,哀家着实不明白了,你这是在唱哪一出?此时又来到你母后面前,是来请安的,还是来跟这起子闲人一起过来生事的?”

        “祖母,”晋阳笑吟吟地站起来,深施一礼,“孙女可是什么都没做。他们记挂着您,要请安,儿臣便顺势带他们到慈宁宫,半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来见太后娘娘,是听着姚太傅说的事情重大,儿臣跟过来,也是怕太后动怒,气坏了身子骨。真的,不信您问问他们。”

        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也没任何人出声否定她的说法。

        太皇太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抛下她,看住姚太傅,“姚太傅一把年纪了,按理说应该更为持重有度,怎的如今倒做起这种无谓的事?你要是不相信哀家头脑清醒,大可以让你的儿媳妇、女儿进宫来,每日守着哀家,瞧瞧哀家是否真的老糊涂了,连做过什么梦都要从别人嘴里听说。”

        姚太傅不语。他不屑跟任何女子争论长短。晋阳与裴行昭不同,在他眼里,她们比男人还狠,根本算不得女人。

        该敲打的都敲打完了,太皇太后这才对皇帝道:“今日皇上和太后受委屈了,不论如何,不能轻纵了他们,你与太后商量着处置,有哪个仗着年岁大跟你们撒泼打滚儿,便让他去慈宁宫,哀家乐得开开眼界!”

        皇帝忍着笑意,行礼道:“多谢祖母体恤。”

        太皇太后对裴行昭点了点头,拍拍皇后的手,“送哀家回去吧。”发作了一通,她心里舒坦了,再耽搁下去,说不定就说错话,帮忙变成帮倒忙,那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

        皇后飞快地望了裴行昭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这才恭顺地称是,扶太皇太后离开。

        晋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清楚,这皇宫已经是裴行昭的天下,连太皇太后这个最大的变数,如今亦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如此,日后想在宫里做什么文章,必须得有万无一失的把握才能动手。

        姚太傅却已气得脸色涨红:太皇太后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撒泼打滚儿?当他是泼妇么?有这么拐着弯儿地骂人的么?

        皇帝上前两步,目光恳切地望着裴行昭,“母后,怎么处置他们?朕听您的。”

        裴行昭对他打个手势,“处置之前,哀家得先把一些话说透。”

        “您说。”皇帝袖手站到一旁。

        裴行昭语气沉冷:“殉葬一事,哀家如何都理解不了。

        “只要皇室沿袭这规制,宗亲、勋贵、高官便会效法,一度更是一些门第用来攀比的事由,譬如这家活埋、绞杀了多少家仆侍卫,那家带到地底下多少妾室通房歌姬舞姬。

        “哀家不明白,那些人凭什么那么倒霉?

        “身在皇室,宫里尚且能给予相应的名分,风光的年月。那些寻常朱门里的仆人侍卫、弱女子,生前得到过什么?甚至可以说,生前做过几天真正的人?活着被使唤欺凌,死了还要被服侍的人带到地底下,这是什么道理?

        “倘若要哀家相信有冤魂厉鬼,那么,哀家很愿意相信他们是,凭着枉死的那股子怨气,亲手把生前侍候的衣冠禽兽打入十八层地狱!”

        皇帝深以为然。

        道家也不兴开杀戒,需以仁心渡己渡人。

        殉葬那玩意儿,根本就是作孽,别说先帝已经废除,便是没有,他也会极力促成。

        姚太傅梗着脖子,出言狡辩:“殉葬是开国老祖宗定下的……”

        裴行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就算搬出天皇老子,也别想如愿,除非你把你全族的人一个个儿地活剐了!”

        “太后这是摆明了不讲道理!”姚太傅欲举步上前理论,却迎面碰上皇帝阴郁暴躁的眼神。

        “姚太傅,你再敢对太后有丝毫不敬,朕就亲手炼一把杀你这托孤重臣的刀!”皇帝被这老头子彻底惹炸毛了,“这是皇宫,不是你姚家的一亩三分地!枉顾礼仪纲常的臣子,要你何用!”

        裴行昭看着老脸又一次涨得通红的姚太傅,“既然这样认可殉葬,先帝传旨废除的时候你做什么了?先帝殡天的时候你做什么了?死谏,殉葬明志,谁会拦着你?就算到今日,亦为时不晚。只要你姚家敢于灭族,便不会有人把你这谏言当儿戏。”

        姚太傅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喉间门似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又或者,太傅只是为了自家,才有今时今日?”裴行昭语带讽刺,“相传二十多年前,令尊下葬时,只年轻貌美的妾室便有二十人,特地辟出地方活埋了的,不从者绞杀。如今太傅大人或许比不得令尊,妾室、通房相加不过十四名,但是加上你青眼有加的几名舞姬、伶人,也能凑二十来个。你是在想身死之后的这等齐人之福吧?”

        “没、有!”姚太傅吃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皇帝接话道:“这有或没有,又是存的什么居心,太后与朕已经指出明路,姚太傅选一条便是了。”顿了顿,嘲讽地笑了笑,“太傅可千万别指责朕有失仁心,这是你逼着朕连累无辜的。”

        语毕尤不解气,在心里恨恨地嘀咕:个糟老头子,纯粹吃饱了撑的来找茬,气死你得了!

        姚太傅缓过一口气,却是缓缓地垂下头。便是活神仙,也受不了太后和皇帝一唱一和地挖苦嘲讽,最明智的方式便是不再搭腔。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长喧声:“先帝有旨,请皇上、太后娘娘和诸位接旨!”

        随着语声落地,李江海手捧着一道明黄卷轴,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来。

        什么先帝的旨意,裴行昭从不知晓。心说我没怎么着,倒把李江海气疯了不成?这样想着,见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也就绕过书案,行礼与众人一起接旨。

        李江海居中而立,展开圣旨,高声诵读:

        “朕御极二十余年,伐漠北,征东南,屡兴兵戈,睹伤亡无数。

        “战非错,以杀止杀,救生灵足矣。

        “沧海阅尽,死生看淡,唯求身后无罪孽,即为功德。

        “皇后裴氏行昭,尘清漠北,荡平西南,心怀天下。行昭进谏除殉葬事宜,正合朕意。

        “朕百年之后,子嗣臣子当怀仁心,怜无辜,勿以生灵全死后风光。

        “倘有子嗣臣子违命,朕必将于九泉之下谴之、罚之。

        “倘有子嗣臣子问责于行昭,朕不容之,天必杀之!”

        旨意宣读完毕,室内有片刻陷入寂静。

        姚太傅的头垂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是先帝用来挟制裴行昭的第一人,哪成想,先帝竟留了这一手后招,这情形下,他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被谴责训斥的人。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对先帝惯用的措辞、撰文方式记忆犹新,此刻听了,亲切感伤并存,最多的是无地自容。心绪激烈地起伏之下,一个个竟抹起了眼泪。

        张阁老长叹一声。

        宋阁老对抹眼泪的三个报以一声冷哼。

        裴行昭与晋阳无甚感触。在她们看来,这旨意有没有的区别不大。

        皇帝则是满心的庆幸与伤怀。

        李江海将圣旨收起,交给皇帝,随即跪倒在地,“这是先帝私下里交代奴才的,不允奴才告知任何人。奴才唐突,请皇上惩处。”

        皇帝平复了心绪,“何罪之有?快起来。”

        李江海又跑去向裴行昭请罪。

        裴行昭一摆手,“无罪,外头歇着去。”

        李江海这才放下心来,颠儿颠儿地出门去。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分别携妻子请罪。

        皇帝斟酌后道:“各罚三年俸禄,三个命妇分别亲笔抄一部《楞严经》,端午时交给太后。母后意下如何?”

        “罚一年俸禄吧,终究没跟着胡闹到底。”裴行昭说。

        “是。”皇帝转身,对那三对夫妻道,“引以为戒,没有下次。”

        三对夫妻连忙谢恩。

        皇帝又道:“张阁老、宋阁老,维护先帝与太后有功,各赏一年俸禄。赏赐虽轻,却是朕一番心意。”说着,将手中遗诏交给张阁老,“明发下去,晓瑜全部官员,以此杜绝居心叵测之辈无事生非。”

        “臣遵旨。”张阁老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

        裴行昭要针对的只有姚太傅,“太傅盛年时,文韬武略,曾在嘉峪关御敌十数年,如今其长子常年镇守北地。这般人物,倘若为一次进谏问罪,不答应的臣子不知几何。不妨小惩大诫,哀家的意思是,指派几名锦衣卫,时时保护、督促太傅,护他安危,杜绝其不妥言行。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想说罚的太轻了,但再一想,母后的意思是让锦衣卫日夜监视太傅,且没说期限,那么,这死老头着实要煎熬一阵了,“母后一片慈心,朕无异议。”

        到这会儿,他又有些埋怨先帝了:天必杀之的话,玄乎而没用,直接说把人咔嚓了多好。而关键就是,那句话摆着,他就得顺天意,不能严惩。

        裴行昭对皇帝颔首,“哀家还有几句话要跟太傅说。”

        “那么,朕先告退。”皇帝带着其余人等退出,到殿前等候。

        “你起来吧。”裴行昭落座,斜倚着靠背,漠然道,“有的人呢,年岁大了,便将自己惯得无知可笑,成为弃子也不自知。”

        慢吞吞站起身的姚太傅眉心一动。弃子,谁的弃子?先帝的么?

        “晋阳不至于做这么无谓的事,最多是顺着你的意思做表面功夫。她由着你,也没坏处,可以看清楚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思,真正在盘算的事,便能更缜密地部署下去。”

        姚太傅皱眉,“你凭什么这么说?”对她,他的恨意无以复加,明里都不能掩饰,私下相对更不需说了。

        “老迈昏聩,仗着曾经的军功、儿子的兵权,张牙舞爪,对军中的后起之秀加以迫害,此等重臣,焉得善终?此等祸根,谁会留在手里?”

        姚太傅挺直了脊背,针锋相对,“真敢说啊。你裴映惜要杀我,得先炼出那把王命刀,我思来想去,也不知你能从何处着手。我便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也能功过相抵。”

        “你姚承祖才是最敢说话的。”裴行昭投以轻蔑的一瞥,“先帝在世时曾问我,为何不曾尝试扳倒姚家。我说,自己的仇人,自己手刃。辱我袍泽,害我弟兄,律法惩戒实难泄恨。先帝听了大笑,说随你。”

        姚太傅冷笑连连,刚要说话,裴行昭又轻飘飘地加一句:

        “说这些的时候,晋阳在场。”

        姚太傅的脸色变了,额角的青筋又跳起来。

        “四个托孤重臣,只有张阁老是我良师益友。有镇国公、英国公在官场制衡首辅,首辅的阻力已然不轻。局势如此悬殊,先帝一清二楚。你不过是凑数的,安分守己的话,能多活一两年,至于你那儿子,御敌无能,倒是守城之才,不是造反的材料,你安心吧。”

        “一派胡言,我姚家……”

        “你死的那个儿子、两个外甥,作恶的行径,只比没有人性的倭寇逊色一筹。早知你对我的袍泽落井下石,我势必将那三个人渣做成人彘!”

        “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姚太傅怒目圆瞪,“是你蓄意迫害,用他们立威!我就是落井下石了,我只恨没有更多的时间门,试炼酷吏研制出的酷刑!”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儿你说的法子,我记下了。”裴行昭怒极反笑,星眸中迸射着灼人亦骇人的杀气,“要是不把你这老匹夫弄得不成人形、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我裴映惜就随你的姓。”

        盛怒之下的裴行昭,融合了虎的威仪、狼的凶悍、蛇的阴寒,没几个人招架得了,姚太傅不在其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历经征战峥嵘的人,只有苍老才会带来恐惧。

        裴行昭站起身来。

        她的动作优雅轻缓,却使得正在与恐惧交战的姚太傅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她没点破他的狼狈,容颜如冰雪消融,逸出勾魂摄魄的笑,“今日起,锦衣卫跟着你,暗卫十二个时辰监视你。太傅年岁不小了,就别糟蹋小姑娘了,你若执意如此,又存心恶心暗卫的话,也无妨。只是,我的暗卫很淘气,他们会把你房里的事编成话本子、戏折子,供你的同类一笑。”

        姚太傅切齿道:“卑劣!”

        裴行昭握住白玉镇纸,轻轻一磕,信手挥出。

        小巧的玉石已变成三截,不急不缓地袭向姚太傅面部。

        他看得清清楚楚,笃定可以避开。

        事实却是他失算了,面颊三处受伤,传来锐痛。抬手一模,已然见血,嘴角的一处尤为严重,血滴滴答答地淌落衣襟。

        “下我的面子之前,先好好儿照照镜子,算算你那张老脸何时被人剥下来。”裴行昭一拂袖,“告退吧,别脏了哀家的地儿。”

        阿妩、阿蛮紧俏着一张脸,眼含杀气地移步到姚太傅跟前,同时道:

        “不送。”

        “快滚!”

        姚太傅带着破了相的脸,也带着一身狼狈到了殿外,匆匆向皇帝行礼告辞,便一溜烟地走了。

        皇帝与众人面面相觑。

        阿蛮走出来,行礼道:“太傅执意向太后娘娘赔罪,花了自己的脸,太后娘娘与奴婢也不好阻拦。”

        皇帝明知小丫头在扯谎,却是一笑置之,招呼张阁老、宋阁老,“随朕去养心殿。”又对其余的人一摆手,“散了吧。”

        众人散去,寿康宫恢复了平静。

        晋阳与镇国公落在最后,边走边谈。

        “日后,太傅怕是再不能为殿下效力。”镇国公叹息道。

        晋阳无动于衷,“他的效力,实则是添乱,谁消受得起?”

        “殿下的意思是——”

        “这把刀早就生锈了。”晋阳道,“真是奇怪,同是年事已高,您就更加睿智,他却是忘乎所以。瞧着他,我就明白了,为何诸多一生戎马的人,老来不得善终。”

        “可太傅的长子雄踞北方,若因父亲不得志,心生怨怼,也麻烦啊。”

        晋阳轻笑,“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北边的安宁太平,姚家无功无过,做实事的是您的门生旧部,我清楚,太后更清楚,身在局中的姚家却不清楚。”

        “如此说来,真要有一个高门倾塌了。”

        晋阳不置可否。

        她记得父皇与裴行昭的谈话,父皇本想借裴行昭之手,顺理成章地将姚家逐出官场,可裴行昭已历练成用刀的人,只为自己杀人,父皇的算盘落空,只好另做筹谋:迟早将要除掉的门第,与其打压,不如捧杀。

        但是这种事,她不能与任何臣子提及。

        沉了沉,晋阳和声道,“太后心绪不宁,我们正好抓紧办正事。”顿了顿,唇角愉悦地上扬,“事情只要摆到台面上,便休想这样小打小闹地收场,我们的小太后,要着实地忙起来了。”

        镇国公微笑着看她一眼,“殿下也要当心。太后从来是不管自己怎么样,都能腾出手拉别人下水。”

        晋阳仍是笑吟吟的,“我们这种人,不是比谁过得更舒心,而是比谁过得更糟心。有人作伴就够了。”

        镇国公进一步道:“太后的性情难以揣测,气头上很可能先发制人。”

        “我明白。”晋阳无奈道,“我们是千年做贼的,断然做不了千年防贼的。亲信党羽那么多,哪儿顾得过来?只能尽人事,看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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