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7.漆黑洞底（2）
“卡洛——莉亚——”
“卡洛——莉亚——”
西维和黑鸦喊完了第八百零七遍，沮丧地对视一眼，脚下的石洞空无回音。
“他们俩待在底下，凶多吉少。”西维咬紧牙关，“我们也该下去。”
黑鸦说：“还是先往前走吧。下面应该会有另一条通道，他们会走出来和我们汇合的。”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去，低头避开过于低矮的石壁。行走了一段距离，正前面的天顶有亮光洒下，竟是个敞开的出口。
“我们这么快就能出去了？”黑鸦大吃一惊，探头出洞口观望，脸上惊喜的表情瞬间凝固，“啊，哦。”
西维紧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在一秒内屏住呼吸。
洞顶上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笔直纤细的树干足有三人那么高。树与树的距离很近，晶莹剔透的树枝上垂下冰锥，正如一条条冰晶挂坠，随风摆动，互相碰撞，发出铃铛般清脆空灵的轻叩声。地面是山洞顶上的石头。视野范围内，除了透明和苍白外没有任何色彩。他往后张望，后面也是同样的场景，那一片晶莹和渺茫，一直延展到了天际。
是玻璃森林。
“这是你和卡洛都提到过的那个地方？”西维转头看黑鸦，“玻璃森林会发生什么？被尖刺扎到了就完了？”
“对，你会立刻昏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那你来过吗？知道该怎么通过吗？”
“没有，”黑鸦老老实实地交代，“就跟上次那个岛一样，经过这里的时候我被他们船上的人打晕丢在船舱里了。通过的话，应该就是小心地走过去，别碰尖刺就行吧。”
“我们也应该把你打晕丢在船上——我踩哪里，你就跟着踩哪里。”
西维举起他的弓护身，小心谨慎地朝那片森林迈出一步，黑鸦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冰锥彼此碰撞着，细碎而轻盈地敲击，仿佛正发出危险的召唤，引诱他们走向自己探出的刺。
“这边，走这边，”西维惊险地穿过两棵树之间狭窄的缝隙，“当心。”
黑鸦笨手笨脚地尾随在他之后穿行，一个趔趄，路线偏了，衣袍下摆被树枝尖端伸出的尖刺扯破了一角：“嘶——”
“让你当心。跟紧点。”
叮当，叮当，串串玻璃敲着它们的韵律，在风里颤颤巍巍地回响。像是门口的风铃，又像是浮空岛树屋窗台上的一排酒瓶，色调如阳光般的汁液满溢出来，瓶口被秋风吹拂，彼此撞击，也会发出这样的叮铃叮铃声。
“黑鸦，我问你，”西维又穿过两棵树之间，渐渐能够在玻璃森林里平稳前行，“你到底为什么要跟莉亚他们说你去过那么多地方？”
“因为，”黑鸦提起自己的衣摆，“我确实去过呀。”
“你那不是骗人的么？”
“在讲的故事里去过，就相当于真去过了啊。”黑鸦振振有词。
“但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黑鸦瞟了他一眼，“白鸥和其他英雄的故事都是假的？”
“你相信它们？”
“你不信吗？”黑鸦一顿，“不相信故事的人是很可怜的。你看莉亚和卡洛，听得多认真啊，恨不得自己进到那些场景里面去。”
“你相信它们？”西维重复了一遍。
“相信啊。我靠故事谋生，故事就是我的命。”黑鸦的腔调是一板一眼的认真。
“”西维放慢了脚步，配合黑鸦不徐不疾的步调，“天天以讲着别人的故事为生，我觉得没多大实际意义。”
“实际意义？”黑鸦眨眨眼，“人们需要听故事，这点意义就足够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会更想要自己的故事，偶尔也会觉得讲了半辈子别人冒险救美女的事迹，也怪无聊的。”
“那你相信你自己的那个预言吗？”西维问。
叮当，叮当。玻璃树木摇着它的树梢。
“相信啊。”黑鸦说，“我相信它会成真，但它的含义应该和红石城主所解读的不同。”
“如果你的预言最后伤害到莉亚或者瑞塔，你会收获意料之外的惊喜。”西维严厉地警告他。
凶险的玻璃森林终于快要到尽头了。前方几十步远之外，他们能望到平坦的空地。
黑鸦指给西维看：“你瞧，到啦，出口就在前面。我们可以去那里找找有没有卡洛和莉亚。”
“也就是说——”
“我们如果不赶快逃出去，就会被水淹。”莉亚摊手。
卡洛皱起眉头：“但我们不知道西维和黑鸦在哪，也不知道出口的方向。”
莉亚指着前方的光：“跟着这个走我觉得能出去！”
“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我们不知道它通向哪里。去看看。”
他们牵着手，循着那一丝光明小心地往前走，鞋底发出哗啦声，水几乎已经漫过膝盖高度，他们像在一片地下海里艰难跋涉。过了许久，卡洛的手触到了前方的墙壁。
“此路不通。”他蹲下身检查了每个角落，堆砌的石块遮挡了全部视线。
但那点亮光，正是从这堆石头后面透来。
“后面就是外边！我们可以把它推开！”莉亚仰头看着那光源。
“我试试看。”卡洛向前伸平手掌，“呼”的一声，手中的火苗产生强烈的爆破，让莉亚只觉得眼前虚晃，石块却纹丝不动。
“你的火还能把这堆石头打倒？”莉亚震惊。
“呃，不行。”卡洛揉了揉酸痛的手掌，“很不幸，我的法力应该一点也推不动。”
“你能在水下呼吸吗？”莉亚问。
“能。”
“我也能。”
“但问题是水下呼吸保持不了多长时间。”卡洛说，“还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通路。”
“原路返回，换个方向试试，说不定有？”莉亚低头望了一眼漫过大腿的水，现在他们是被浸泡在水里了，“也不行，那来不及。等等，卡洛你看这里！”
她指着凸起的石块上明显被坚硬利器穿凿过的痕迹：“这里之前被人凿过，所以石头中间的缝隙已经松动了，尤其是这两块之间。我们——”
两人对视一眼：“我们可以直接推！”
他们并排站在坚固的石墙前蓄势待发，对这番荒谬的景象感到哭笑不得。
“数三下，一起使劲，”莉亚说，“三、二、一！”
“嘿！加油！”
“它有没有挪动一点？”
“我看不出来。再试一次。三、二、一！”
用手推，用弓和匕首凿，直接整个人身体往上撞，趴在缝隙处高声呼救。他们试遍了所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卡洛喘着粗气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可能需要一股强大的水流一直冲刷它，不停地腐蚀它，石头才能越变越小，最后脱落。”
水位到了他的腹部那么高，而莉亚比他矮，水已经快要漫到胸口。
她咬住下嘴唇：“那岂不就死定了？不行，再推推看！”
她憋着一股劲儿奋力撞向那条缝隙，卡洛把手抵在石块上借来更多力量。这一次，他们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巨石在手下颤动。
“可以的，可以的！”莉亚立即看到一线希望，“继续，继续，来！”
地下暗河以惊人的速度继续涨水，让他们的行动变得格外费力。
在两次发力之间休息的间隙，卡洛气喘吁吁地开口：
“那个，我想说，之前在树屋你知道了真相以后跑到森林里，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愿意回来了。在石桥上我以为你会掉下去。在谎言之海我以为你要淹死了。刚才在洞里我喊你的名字，一直都没人回答。每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就想着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你，结果看到你平平安安的，又把想说的话给咽回去了。人总是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跟别人说我爱你，可谁能想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说真的，是真的，万一没有时间了，我们可能出不去——”
莉亚猛地扭头，眼底有光在燃烧：“出得去！有的是时间，还有好多天，好多年，你想说八百遍一万遍都随便你！我也爱你混蛋卡洛，可是先闭嘴行不行！”
她才不要放弃，才不想跟那些永远在云海上徘徊的幽鬼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她想要有卡洛在的未来，抵达红石岛的未来，所有惦念着的人都在身边的未来！
“莉亚，莉亚你听我说完，”卡洛抓住她的手腕，“我听说过水妖部落的习俗，你们成年的时候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水井——”
“嗯？所以？”
“我也听说过你们交换的泉水——”
莉亚一顿：“啊？”
卡洛郑重其事道：“所以，等出去以后，等这些所有一切都结束以后，你能不能把你的泉水留给我？”
莉亚不可置信地抬头：“什么！你疯啦！现在是谈这种事的时候吗？”
卡洛的音量同时提高：“当然是！”
“你突然搞什么鬼，至少给我点心理准备——”
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吗？
莉亚停下动作，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努力眨眼却看不清对方。
“好的，好的，没问题，都给你！”
良久，卡洛的手搁上了她的肩，温热的呼吸近在耳边：“你答应了。”
答应了。
答应了！
莉亚这时才一阵倏忽眩晕，脑子里一片混沌，乱跳的心完全不受控制。她默默问候了卡洛全家祖宗十八代一遍，想把自己从失真的荒诞中掐醒。要不是空间太狭小又看不见东西，她早一拳往他脸上挥过去了！
卡洛从背后抱紧她，声音像是闷住了：“你答应的事一定……”
“我答应的事一定说到做到，”莉亚咬牙切齿，“这是我的行为准则，你满意没？”
水还在缓缓上漫。卡洛的脸埋在莉亚颈窝里，话音仍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我莉亚，我可以原地爆炸了，我现在，能放火把这整个洞都烧掉，你信不信？”
莉亚一把打开他：“炸什么炸！清醒点，快给我推！”
“预备，三、二、一——”
两人肩并肩，使出全身的劲，猛推微微颤动的石块。
不知多长时间，一股聚集起来的力量冲破了封锁，伴着巨石滚落的声音，刺眼的光随着轰响的水流“哗”的涌进来，那光线足以让人暂时失明。
推开石块重见天日，爬到洞顶。船静静地漂在前方水面上等待他们。
莉亚努力适应炫目的亮光：“咱们应该在洞里待了很久要去找找西维和黑鸦吗？”
卡洛透过贴在前额上湿漉漉的头发看了她一眼：“船能出现，说明已经度过了这关。而对我们来说，‘度过这关’意味着所有人都度过了这关。”
“哦——”莉亚使劲眨眨眼，甩掉睫毛上的水，“实不相瞒，我也感觉他们没事。”
“你这样会感冒的，我们得先去把干净衣服换上。”
所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爬进船舱，分别换好了干衣服回到甲板上。莉亚坐在桅杆底下，眼神呆滞。卡洛两手揣着兜，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自己的鞋。
与刚才那阵手忙脚乱相比，现在已经是足够让人冷静思考的时候。
卡洛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莉亚知道自己答了什么。
问题和答案沉甸甸，互换泉水是生命的神圣缔约。
“你——”
“我——”两人同时张口，被烫着似的挪开视线。
“那个——”卡洛犹豫地伸出手。
“别理我，我炸了。”莉亚把头磕在自己膝盖上。
“啊……”
她从指缝中间偷看了一眼。这副慌张为难的表情，极少出现在通常气定神闲的卡洛脸上。
“莉亚，你，要反悔也没关系，我知道现在有点早，我也很自私，在那种情况下一冲动就问了……你别误会，我当然很想要……可是对不起，我没法向你保证什么，也给不了你安全稳定的家，但，以后我肯定行，没问题，所以……”
“是你要反悔吗？”莉亚干脆利落地打断他，“你是骗子，我又不是。”
她探身向前，用嘴唇封住了所有语言。不比从前，这次两人都更急迫也更激烈，缠绵着，融汇着，眼里只留下彼此的影子。莉亚觉得自己的体温变得和对方一样滚烫，体内有团火在冲撞。
怎么可能反悔？说出去的话是流走的水。这件事很重要很重要，她知道自己需要先想好但别人的承诺可以是儿戏，泉水的誓言从不出尔反尔。不管有多没准备好，她都会尽力兑现。
然而，对未来的幻想实在太过奢侈，到底能不能有“以后”还是未知数。如果真能结束这一切，他们何去何从？她有没有地方可回？愿不愿意跟他流浪？她父母当年，会不会也是这样不知所措？
“西维会杀了我的。”莉亚仰头注视着他。
“不会，他会杀了我。”卡洛带着笑回答。
莉亚白他一眼：“咱们先别说漏嘴。我怕他把你从船上踢下去。”
“这是我的船。”卡洛说。
莉亚扑哧笑出来。
并没完全清楚自己的心，但如果真有云海边缘，世界尽头，她希望自己去那里时有他在身边。
“喂——莉亚！卡洛！”
西维和黑鸦挥动着手臂，向这边遥遥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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