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断桥石岩（2）
说时迟，那时快，巨兽的右眼再度睁开，比原先更加危险地眯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它踏着更大的步子开始追赶，转眼之间就抵达了海滩。荆棘被拨开，两棵树歪到了一边。四人惊恐地望着它身上震碎的无数石块滚落在地。
“分头跑，分散它的注意力，让它不知往哪追！”狩猎经验丰富的西维凭借此前被猛兽追杀的经验提出建议。
卡洛点点头：“好，我去找船。”
黑鸦选了最中间那条道，不幸成为了巨兽追逐的首要目标，慌不择路，跌跌撞撞，眼看就要被赶上。
“啊啊啊啊！救命！”他的袍子被挂在树枝上，阻碍了去路。
几步开外，莉亚听见他的惨叫，立刻招着手使劲跳上跳下：“来！看我！这里这里！”
夸张的大嚷声没能转移巨兽的目光，她又捡起几块落下的石头冲它丢去。就像石子坠入大海，最多只能泛起一小圈涟漪，这点程度的攻击造不成任何损伤，但至少成功地让岩石巨兽把头慢慢扭向她那边。它似乎停下来考虑了片刻，转而直朝着莉亚踱步而去。黑鸦赶忙解救出自己的袍子，从险些被踩死的厄运中逃过一劫。
“来，来，”莉亚继续招手，缓步后退，确认它全部的注意都放在自己身上，但身后退无可退，只有岛屿旁边凸出来的那段断桥。
“你在干嘛？”西维和卡洛已经平安撤出攻击范围外，对她的作死行径大惊失色。巨兽向前一步，莉亚退后三步，踩到了石桥上一块脱落的石头，它径直往下坠入云层底深处，没发出任何响动。
莉亚扬声说：“你们都快回岸边！西维，对它射箭，引开它！救我，靠你了！”
“搞什么，”西维咬牙切齿，弯弓搭弦，“你给我在那坚持一会儿！”
岩石巨兽又上前一步，不知是否错觉，莉亚能感受到它粗重的鼻息拂过身侧。她左冲右突，堪堪躲闪着四面袭来的碎石攻击，被迫退到了断桥边沿那一小段桥身上，回头望望：“哇！快掉下去了！西维快点！”
接下来的事就像是发生在半秒之内，迅疾如闪电，连先后顺序都看不太清：西维的箭在那一刹那离弦，划过巨兽的后脑勺，导致它笨拙地转过头寻找来源，从石桥旁退开了一步，为其他三人跑上桥留出了空间；莉亚站立着的石块被它势如惊雷的脚步震碎，她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向下摔去，左手及时抓住凸起的石壁，才没直接掉下云层底；巨兽的尾巴把卡洛扫了个趔趄，他脸朝下沉重地栽在了地上，却不顾自己眼冒金星，揉着脑袋飞速爬起来，三两步攀过石兽的身体想冲到桥上：
“莉亚！！”
莉亚的身体朝下坠了坠，左手差点滑脱。她换成了右手扒住石桥，撑起整个人的重量，手心蹭着粗糙的石面渗出了血，双脚在天空边缘危险地悠悠荡荡。这尴尬的位置让她没办法发力把自己拽回桥上，只能尽量稳住不动，别再继续往下掉。
曾经爬过的悬崖峭壁，曾试图跳下的山谷深涧，这幕场景似曾相识，单手抓石壁的生死关头似乎在她短短十几年生命中早已上演过许多次。她说自己不怕，实际上也不怕，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恐惧和惊慌攥紧了扑通狂跳的心脏。
云层环绕在身侧，手臂酸软乏力，掌心的疼痛近乎麻木，同伴们距她少说都有几十步远，没有人能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莉亚！！”
岩石巨兽留意到卡洛发出的吵闹声，抬起一只前爪想按下来。卡洛不得不朝旁边就地一滚，才没被拍在一堆石头下。西维又一连放了几箭，其中一支箭插入巨兽两眼中间，致使它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哀嚎。
“让我过去！”卡洛捡起一块石头砸到巨兽脚上，趁它视线转移的片刻，再次跳过它的脚冲了过去。
“莉亚！”西维扔下弓箭，跟卡洛同时跑向莉亚，两人险些在窄小的石桥上相撞，把对方推下去。黑鸦紧跟着他们踉踉跄跄地跑来，最后是西维先探身向前够到了莉亚伸出的手，牢牢相握。卡洛抓住她的另一只手，与西维合力把她拽上了安全地带。
莉亚彻底脱力，跪坐在地，把头靠在西维颈窝里，感受不到卡洛用力抱住她的腰，西维愤怒又担忧地掐着她的肩膀。她眼前不是一团狼藉的石堆和沙土，而是十三岁那年掉下悬崖的漫长夜晚，和多年间反复出现在想象里的一幅画面：初生婴儿被部落勇士借着夜色掩护带到悬崖边抛下去。自己本应提前迎来的结局。
永远可以吹牛说“我敢走到边沿，我能保持平衡”，直到你亲身在石壁边缘跳过死神的舞蹈。那种空荡、晕眩和恍惚，苍白无力的言语很难描述。
她没有掉下去。她不会跳下去。
“还好吧？能站吗？”西维还在紧张地摇晃她。
“没事，”莉亚找回声音，“扶我一下。”
“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绕过它回去。”卡洛帮她站起来，示意还在桥边咆哮的巨兽。它庞大的身躯彻底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把四人困在一截小石桥上进退两难。
“吼——”
山石震碎，地面震颤，卡洛怀里的水罐滚落在地，险些掉下石桥底，被莉亚一把捞住。
“我们要不要直接冲过去？”她盯着巨兽的脚问道。
“你疯了，会被它踩成肉酱。”黑鸦心有余悸。
“那要不要再放一箭引开它？”
“大概行不通，”卡洛摇头，“它转移注意力的那点时间不够咱们从这里跑到船边。”
“那我们的路岂不是被堵死了？”莉亚四下张望，前面是巨兽，后面是断桥，左右是天空，着实让人插翅难飞。
沉默不语的西维忽然笔直地朝巨兽的方向走去，停在距它两步远处。
莉亚大惊：“西维你干嘛——”
他开始说话，声音圆润低沉，语调连贯流畅，用的仿佛是种古老陌生的语言，像银雾部落祭典上少女们的齐声诵唱、女巫的喃喃施咒、首领漫长无尽的致辞。那话音里有股威严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呆立当场；同时却又温和婉转，带着点谨慎试探的意味。
语速过快，莉亚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
“我知道，你镇守整个岛的泉水，一步也不能踏出。”
“几百年，一千年？整个生命，长得失去了度量意义的时间。”
“但我也一样。被困守，被囚禁，生来就改变不了被囚禁的事实。”
巨兽的咆哮奇迹般停止。嗓子眼里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西维继续用吟唱似的的声调说：
“你被害怕，被仰视，我知道你并不想。”
“你无人理解，无人交谈，被永无止境的孤独喂养。”
“你看见过多少船来来去去，有多少掠夺者下船登岸，他们躲着你，打你，朝你扔石头，对你射箭，绕过你去采浆果接泉水，满载而归，一去不返。”
“就像我们。对不起。”
“可有的时候你觉得现在反而更好啊。仇恨就不会留恋，一直孤单就不会想念。如果有人划着船来，和你住在岛上，陪你游泳，陪你在沙滩上散步，搭篝火烤东西吃，喂给你浆果，和你说话，告诉你宽广的世界上有什么，然后有一天他们像掠夺者一样走了，再也没回来。”
“可你永远不能像他们一样离开，永远不可能在人间行走。如果命中注定不会拥有自由，听到甚至亲眼看到那些好东西却又失去，倒还不如从没见过。”
“是谁给你设置了这样的命运？是谁安排了你的故事？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
“我不知道。我救不了你，救不了自己，救不了她，救不了他们。”
说着，西维将手掌平贴在巨兽温顺的额头上。
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莉亚恍然觉得重归童年记忆里的某天，瑞塔按着手帕对自己施展预言咒语，仿佛双眼在某个遥远空间陡然睁开，身旁扫过时间的碎片洪流。正是与之类似的一些神奇力量，一些记忆，一些她用平凡人的眼睛所看不到的东西，正通过西维的手心传递给那只石怪。
西维的声音低哑阴郁：
“你有你需要做的事，我们也有我们的。我们只想要一点泉水，好继续上路。”
“可以放我们走吗？对不起。我还会回来，如果我还能回来。”
“因为我们需要做的事，其实是同样的。”
莉亚坐在渐渐漂离小岛的小船中央，仍旧难以相信石头巨兽轻易放走了他们的事实，不仅让他们拿了足量的泉水和灌木丛里的浆果，还让她在回船上前有时间捡回了自己扔掉的鞋。它低垂着硕大的头颅，踏着惊天动地的步子踱回林间，她只听到叶子的沙沙响声。
他们干了什么？在巨兽的追赶下逃窜，向它丢羽箭、石头和靴子，成功激怒了它。
西维干了什么？叽里咕噜对它说了一大段不知所云的话，竟然把它给驯服了！
莉亚打算好好盘问西维一下，他最后到底施了什么她没见过的魔法。可他对于他们脱险一事毫无喜悦，浑身散发出的阴沉低气压让她识趣地倒退了两三步。
“我得把这个小岛标在地图里，”甲板上，卡洛忙着用炭笔画画，“它的位置好奇怪啊。”
黑鸦凑过来看：“哦！我们已经走到哪片海域了？”
莉亚忽地想到一事，扭头对他怒目而视：“黑鸦，坦白从宽！刚才你是不是说你上次航行的时候被人家打晕扔在船舱里，啥也不知道，都没看见？”
“呃，啊，嗯，”伶牙俐齿的黑鸦头一次失语，“我是偷渡上船的，他们看我不顺眼，大部分时间都把我打晕了丢在那儿”
莉亚点着自己的手指，作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当初在树屋的时候，你说了什么来着？果园，农庄，沙漠，星空，玻璃森林，你经历过多少冒险，给多少大人物唱过曲子，吃过的盐比我们小年轻走过的路还多。是你说的吧？卡洛和西维可以作证，都听到了对吧？”
“他是这么说的。”卡洛点点头。
“结果呢？我就知道你这个糟老头子不可信，满嘴瞎话！好家伙，说什么走过天涯海角，只是在唱的歌里假装自己走过了吧？就知道胡吹，又没经验又拖后腿，带你干嘛！”
莉亚把浸了水的靴子朝他砸去，黑鸦“哎哟”叫着闪躲。
“你当时跟我一样听得挺起劲的”卡洛不合时宜地指出。
西维却对周遭的吵闹声充耳不闻，眼睛直盯着灰蒙蒙的海平线。
莉亚眼里不可思议的“驯服”，其实没什么特别惊人之处。原本银雾部落纯血统的人跟自然生物相处就较为轻松容易，守岛石兽也曾来自远古的浮空岛，听得懂他们的语言。用两个小咒语稍加安抚，平复了激愤和敌意，就能让它好好听自己讲话了。
他对巨兽说的花言巧语半数为真，半数大概算是蒙骗。对看守小岛的生灵来说，无论怎么粉饰，这些航行的人都是掠夺者，掩盖不了事实。
他给巨兽看的画面十分简单，一是他和首领父亲站在银雾湖心岛中央，二是不久以前，莉亚在树屋焦急等待他和银雾部落长老们的交涉结果的那天。
银雾部落的决定是保密的，西维没告诉过包括莉亚在内的任何人。那天他举着火把穿过黑夜的森林，给首领和长老们讲起这次非走不可的航行，提到可能危在旦夕的浮空岛，提到预言，还有可能处在漩涡中心的莉亚和瑞塔。
他们起初有些犹豫摇摆，但最终以过半数表决通过，同意他走了。条件是假如他平安返回，立刻举办继任典礼，接替父亲担任领袖，从此如石像般镇守湖心岛，再也离不开一步。和琳的婚礼将会与那场典礼同时进行。这场旅途，就是他最后一次可能看见红石岛和云海的星星。
假如他回不去了呢？
那么，部落首领的位置会交给新的猎人头目——琳的弟弟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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