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燃烧灰烬
凛冬晚会给大伙留下了后遗症，有的脚底起了火烧火燎的水泡，有的连夜头痛没精打采，有的体会到了狂喜过后的迷茫空虚。他们还得收拾一地狼藉和食物残渣，清点收到的金币，叫醒忘记房间号码、横七竖八倒在楼道里的客人。储存的食材和烧火的木头不太够用了，日常秩序重归正轨足足花了几天。
莉亚洗好了帕米的白裙子，自己借着壁炉的光用针线补上了破洞，整整齐齐归还回去。卡洛没对他之前匆匆离开又回来给出任何解释，莉亚也没找到机会问。由于永远睡不够，她不再起大早出门锻炼。所有人异乎寻常地忙，他们从早到晚见不上两面，更别提单独交谈。
倒是见过阿贝一次，莉亚问他哥怎么样了，阿贝说没事，正在休养。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阿贝摊手，表示他们谁都完全摸不着头脑。
那个满眼红血丝的醉汉消失了。不知道他在哪个房间，可能只是来参加晚会的附近住民。可他那几句颠三倒四的话，在莉亚将要入睡的时候，总在耳旁炸雷似的轰响。
一半熊熊烈火，一半涓涓细流。风向要变了。听起来竟有三分熟悉，还有什么重新相连。
所有这些她琢磨不透，心里浮起疑虑。而昏昏沉沉的梦里又常出现另一个影子，是那晚角落里短暂一瞥、弹七弦琴的黑发男人。
最糟的是，纠缠过她无数次的同一个噩梦回来了，夜夜反复，清晰可辨，一天胜似一天。
……
十二岁，金秋时节，银雾部落一年一度的丰收庆典。不同于两年前饥寒交迫的冬天，今年的粮仓被收获的谷粒填满。人人都在欢庆气氛中预备祭典的诸多事项。西维刚刚成年，在父亲指导下担起了组织活动的职责。依莎被呼来唤去，帮助焦头烂额的邻居们。
今年瑞塔和莉亚的责任也很重大，她们被派去看守森林空地上的火把。晚上所有族人要聚拢到那里，把精心挑选的谷穗和猎物献给天空和大地之神，然后举行一场盛宴，然后一边齐声唱歌，一边把扎好的稻草小人投进火堆，以求驱邪保平安。
这天下午，火把就得在空地上点起，它会彻夜不熄。除了点火，还得围着它念几段祈福咒文。本来长老们以为让小姑娘看着火把不太可靠，但首领和依莎都认为未来的女巫瑞塔足以胜任。而且部落里男人们为了打到上好的猎物，大多都上山狩猎去了。女人们准备盛宴的食物也已经快忙不过来。
莉亚被迫穿上和瑞塔一样的白裙子，被赶去森林里履行任务，认为他们把自己也搞到那儿，只是因为不想让她在边上碍事。所以走之前她故意磨磨蹭蹭，背着弓箭路过长老们的石头屋子窗户底下，却偶然偷听到了一件骇人的事。
莉亚脸色煞白，全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奔到林子里，看见瑞塔绕着点燃的火把走了几圈，正在检查施下的咒语是不是都没问题。
她猛跑过去，差点撞翻对方：“瑞塔，瑞塔我跟你说，乔安家里新生的那个瘸腿孩子，昨晚被扔下悬崖去了，西维领着他们去做的！不止这次，前年罗比家的瞎眼小孩，去年那个站不稳的，也都是这么消失的！他们觉得活不下来的，全都，全都丢下去了！”
瑞塔诧异地看了看她，良久，轻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时候发现的？”犹如晴天霹雳当头，莉亚难以置信。
“我们睡觉的时候，西维和妈妈说过。当时我醒着。晚上在篝火旁边，大人也谈过这事，你那会儿不在。”
莉亚愣愣地和她对望：“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瑞塔眼里闪过复杂的神情：“告诉你？然后你跑去逼着他们停手？猎人和女巫都管不了的。”
莉亚胸口上下起伏，终于爆发：“你要当女巫很了不起是吧？过两年你要跟他们一起管事了吧？瑞塔小姐，请示一下，昨天生的畸形婴儿是不是就地解决？好的，速战速决。”她捏尖嗓子装出怪声怪调。
瑞塔深吸一口气：“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那么做是不对的，他们凭什么！”
“我没说它对。但，如果他们真肯听你的话，你怎么会三天两头因为问问题就被关禁闭？”
莉亚捏紧拳头，拔高八度音量：“所以全部落都像你一样，眼睁睁看着人干坏事还一声不吭！我要去问西维，天底下哪有这种事！太冷漠了！”
瑞塔低垂眼帘迟疑了片刻，笔直地注视着她，一字一顿：“你真的不明白。知道咱俩是混血吧？部落其实是不允许我们存在的。因为妈妈是女巫，舅舅是首领才留下我们的。要被扔下去的孩子里，本来也该包括咱俩。现在……你跑去宣扬这件事，就是在重新提醒别人，他们放了咱们一马。所以别惹麻烦。这时候我们俩最不该说话。”
“——骗子！”
“我没骗你。没人告诉你就是怕你出来闹。”
愤怒和震惊充满莉亚的头脑，她瞪着瑞塔就像瞪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狠狠踏了一下地面，踢起几颗石子和一阵尘土：
“混蛋西维！混蛋瑞塔！”
她扭身往反方向冲去，瑞塔叫道：“莉亚，回来！我们还得看着火把！”
“你自己举火把去吧，它翻了我也管不着！”
莉亚头也不回地钻进树林，只想走得很远很远，别再回来最好！
她漫无目的，在森林里四处游荡，踹飞了十几块石头，一拳打在树干上，对着树根狠狠跺脚。一夜间，所有事居然都变得那么虚假。可瑞塔说的其实没错，现在回去质问大人们，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莉亚狂乱地走来走去，眼前不断闪现黑夜里人们抱着孩子扔下悬崖的场景。瀑布下面谁知道有什么？谁知道底下有多深，会不会一直往下掉，直到时间尽头都不停？
本来就是这样吗？就该这样吗？大家都知道但只是不说吗？不说的意思就是这很好吗？他们凭什么随便判定谁能活？有人家的小孩刚生下来就永远看不见明年，他们怎么还笑呵呵地庆祝收获？
我去你的破火堆！什么丰收宴会！混账！
……
夜幕降临时，她蜷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里。一股呛鼻的烟味让她睁开眼睛。莉亚猛地惊跳起来，蓝黑色天空映衬下，整个森林发出诡异的橙红色亮光。风席卷着燃烧的气息和焦黑的枯叶，从火势熊熊的那一侧刮来，夹杂着噼啪断裂的响动。她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恐慌中意识到，着火的是举办庆典的空地那边。
她失声喊出来，叫着妈妈、舅舅、西维和瑞塔，以最快的速度狂奔而去，在树根上绊了一下，脸朝下着地，弓箭脱手，甩出去好远。她一骨碌爬起来捡回弓箭，冲向那片越燃越旺的巨大火海。
这本身就像个狂野的噩梦，莉亚从没见过这种规模的火。烈火蹿动着，喷薄着，吞噬着树顶，投射出鬼魅似的影。放眼看去全是黑和红和黄。炙烤的温度烫着她的皮肤，右手的石头手链警告似的，又一次紧紧缠住手腕，散发出焦热，让她几近昏厥。
她疯狂地往前跑，渐渐看清了大火里的人。猎人、石匠、泥瓦匠，部落许多人都在引水灭火，互相催着快走。
“首领和女巫呢？”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女孩们走了吗？”
“水，水！控制不住了！”
“该死的这东西灭不掉！”
“别管了！撤离，立刻撤离！”
莉亚跨过一根倒地的树干，被一个猎人拦住：“你在这干嘛！快躲出去，去银雾湖！”
他把她朝安全的方向推去。莉亚咬咬牙，拣了一条火势蔓延不剧烈的小道，避开风向，弯身把脏手绢浸在小溪里，紧紧闷住鼻子，继续没命地跑。
“妈妈！瑞塔！”
这里离她们看守火把的空地很近，离逃生出路也不远。瑞塔要是及时离开了，多半能安然无恙。
莉亚抽泣着，哑着嗓子大喊瑞塔。应该自己先出去，等出去再找。火舌舔舐着树枝，霎那间把枝叶烧得枯干。她浑身都是灌木划伤的口子，两只鞋也跑丢了。
“救我——”
有个依稀可辨的声音，在丛丛树木背后的空地上飘荡。莉亚奋力跃过石头和树根，连滚带爬，冲到空场上。
那儿的火焰直漫向高空，草坪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这时莉亚想不到，以后多少个夜里会对着这幕场景尖叫。
隔着卷蚀一切的凶猛火海，对面远处是几个深黑色的人。那些高大的影子在迅速行动，把什么东西扛到了其中一个的背上。呼救声就从那边不间断地传来。莉亚透过汹涌的泪水看不真。
“瑞塔！瑞塔！”她跳着脚狂呼乱喊。那些黑影循声一顿，似乎想穿过来却终于放弃了，开始往反方向移动。
莉亚抹了一下眼睛，一瞬间彻底看清，目力集中于那一点，像要把火光死死穿透。举起弓箭，颤抖的手指弯弓搭弦——
嘣！
箭划着弧线歪歪斜斜飞过上空，偏离目标，扎进一棵树的枝干。火海深处的黑影毫发无伤。
有只手扯住莉亚的衣领把她朝后拖去。莉亚抬起头，正对上西维喷射怒火的脸。
“你怎么还在这儿晃！不要命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紧紧攀住他的脖子，语无伦次：“西维，瑞塔在那边，快，赶快救她——”
西维追着她的目光看去，场地空无一人。但他把莉亚交给身后另一个部落勇士，自己领着其他两人奔了进去。
颠簸着，冲撞着，莉亚被一路带出森林，又见到晴朗的夜空。披头散发的琳光着脚迎面跑来，失控地叫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碰翻了火把！”
“我根本没在那儿……”她麻木地喃喃自语。
银雾湖边，手脚发软的莉亚被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她手里仍牢牢攥着弓箭。最后落进心急如焚的依莎怀里，再然后，就是死寂的漆黑。
三天？五天？七天？小半个森林夷为平地，火海只剩烤焦的浓烟。首领和依莎几乎耗尽了水的力量，扑灭了这场前所未有的野火。对于起火的原因，人们众口不一。所幸部落里只有十几个人受了轻伤，西维和勇士们也死里逃生。
但西维没找见瑞塔。谁都没找见。
她是那晚唯一消失的孩子。
人们奔走相告，日夜翻找，轮番呼唤她的名字。
灰烬里没有烧毁的遗骨、破碎的衣服边角。
没人相信莉亚关于“黑色的人”的胡言乱语。他们给她敷上冰凉的手帕，压住滚烫的高烧，依莎也认定她过度惊吓后有些精神失常。就从那时起整两年，梦魇从未间断，每夜出现。
然后那场仪式还是来了，人们肃穆地聚集到一个树木围成的圆圈里，低垂着头，就如以前举办过的每次告别。他们整齐划一地念着一个名字，为她送别。
瑞塔，瑞塔。
莉亚再也受不了那个单一的音律，令她的心惊颤刺痛的名字，受不了庄严沉静的氛围，受不了周围人怜悯悲哀或不明其意的眼神，受不了西维揽住她双肩的手，依莎的面如死灰。睁开眼，是人们缓慢移动的步伐。闭上眼，是扑不灭的火海、射偏的箭、令人窒息的红和黑色。
她猛地冲出圈外，狂奔到树后，蹲在地上死死捂着耳朵，整个身体像筛子左右来回抖。
人们说再找下去毫无意义。就当那孩子没有存在过。
三十天，确认失踪。他们需要挑出接替依莎的新任女巫候选人。
和往常一样，莉亚在这个画面里惊醒，仰头盯着半圆形天花板，平复呼吸。
是个飘洒零星雪花的阴天，云层背后天光微亮。她拖着还没从舞鞋的折磨下恢复回来的脚，走进厨房，没有吃早饭的欲望，坐在窗户旁边的地上，隔着结冰的霜花，看外面渺茫的白雪和灰沉的地平线。整座树屋重振生机的闹嚷，在她听来犹如毫无意义的杂音。
属于夜晚的就归夜晚，她早学会了不把它带到白天。但今天，往头上淋凉水都不再管用了。
如果可以，她也想遗忘，但那相当于是个只有她目睹过的情景，所以必须记着，即使越想越疑惑不解。
脖颈处一暖，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缠上来围了一圈。一条黄绿色相间，细细编织的厚围巾。
莉亚被拉回现实，诧异地抬头，芬扯着围巾的一角，笑眯眯地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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