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失落岛屿

“这是我三天里起码第三十次趴在地上了。”莉亚自言自语。

        这是走廊尽头一个乱七八糟的藏书室，帕米和莱纳有时会在这里工作。作为擅自爬树的惩罚，帕米让莉亚擦干净这层所有屋子，谢天谢地，现在已经是最后一间。树屋这个神奇的旅馆，拐角处总能有个意想不到的房间冒出来。

        一摞摞书本堆得摇摇欲坠。莉亚平铺抹布，卖力地猛搓地板缝。

        一尘不染能勉强做到，照出人影可就难为人了。莉亚弄掉了许多陈年老垢，揉着酸痛的手臂，想时间还充裕，不如先到处转转。这又是一个没进过的房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木桌边缘堆积着许多纸卷，摊开的书籍零散凌乱。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咒语大全、家务宝典，莉亚就头疼，她不太擅长读文字，唯一吸引她的是一本树妖食谱。他们的厨房充满了浆果、坚果、树根树皮，甚至蚯蚓。所以莉亚挺好奇，他们要怎么烹饪甲虫。

        莉亚伸长手臂去够菜谱，不慎把另一本书碰落在地，砸痛了脚尖。她捂着脚，龇牙咧嘴了半天，捡起那本惹祸的书，却瞥见“银雾”的字眼。

        她打开泛黄的纸页，发现这是对浮空岛聚居人群的介绍，刚好翻到了讲述自己部落的一节。

        这上面说银雾部落其实是个家族，水妖们彼此都是近亲或远亲，族人代代相承，延续着纯正的血统。他们与世无争，保留了许多古□□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河流、湖泊、山泉为伴。他们有着控制流水的能力，水就是他们的血液和生命。纸页边角的插图画了白衣白袍和水井，对他们的评价是“温和沉静，保守内敛，生活方式传统”。

        莉亚撇撇嘴，饶有兴致地看下去，不出所料，后面是关于树妖的内容。这书估计是树妖写的，他对自己的族类赞赏有加：谦和稳重，踏实可靠，勤恳努力，善良包容，深得人心。他们棕发绿眼棕皮肤，样貌和蔼可亲，寿命比一般人更长久，老人长长的雪白须发缠绕着树藤果莓，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如同树干的年轮。他们与森林树木共生，不管跟谁都能相处和睦。

        翻过下一篇，莉亚翘起嘴角。这页讲的是山妖，她跟他们挺熟。话说回来，她的室友珊就是一个。树屋里有很多客人也是，包括那天叫嚣着爬树的家伙们。莉亚从小就喜欢溜出部落，上山找山妖小孩玩，他们比部落里的同龄人放得开。

        尖帽子尖耳朵，深色头发圆眼睛。山妖们被描述为“机灵敏锐，热爱探索，擅长开采矿藏，懂得经营财物，精通风的魔法和恶作剧”。确实，他们是浮空岛上最热衷探险的族群，游走于山峦谷地，穿梭于幽深洞穴。他们爱笑，爱扎堆行动，爱出其不意，能神不知鬼不觉摸走你揣在兜里的宝物。莉亚也没少被他们“风沙走石”的小把戏坑过。

        而她愿意亲近他们，不仅由于跟他们性格契合，更因为一个隐藏于心的秘密：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从莉亚和妹妹瑞塔记事起，妈妈就从未提到过她俩的父亲。这话题是不可触碰的禁忌。她只知道十八年前妈妈曾离开过部落一段时间，然后就抱回来了她们。以前莉亚偷听阿婆大婶们议论女巫家的双胞胎，多半是跟某个山妖的私生子。这是部落众人心照不宣的丑闻，但莉亚一度觉得很刺激。那么多山妖猎人、商贩和矿工，说不定哪个就是她老爹。她和瑞塔的身世扑朔迷离，也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几分变数。

        莉亚安慰自己：她没有法力，恐怕正是身为混血儿造成的；这与众不同的黑发，当然也是这个原因。既然瑞塔像妈妈，那莉亚想必更像爸爸。她曾经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树上，满脑子乱想她爸哪天会骑着野马飞奔过来敲门。

        结果活了十七年，都没弄明白情况。去问妈妈肯定无济于事，莉亚也不会那么做。

        哗啦哗啦，跳过一堆什么铜铁矿的冗长说明。她又找到了引人入胜的一段：

        “红石岛，泥土和岩石呈深红色，故得此名。亦称‘失落之地’。炎热干燥，多荒漠和火山。居民体温较高，拥有驾驭火的能力，魔力极不稳定。性情暴躁易怒，体态敏捷，身强力壮，擅长制造工艺，用岛上的红色石头搭建居所和城墙。该岛没有确切定位，漂浮在云海深处，和浮空岛距离甚远，偶有往来。”

        关于红石岛，只有这寥寥数语，没配图，也没标明特产是什么。可见浮空岛人对它知之甚少，大概也没多少好感。有关红石岛人的种种诡异传闻，莉亚却听得滚瓜烂熟，那些黑夜里的故事把他们描述成尖牙利爪的怪物，喷火的厉鬼。对听众而言，那只是个遥远飘渺的传说。许多人宣称，到底有没有红石岛都尚且存疑。

        莉亚小时候第一次听说红石岛，简直着了迷，跑回家缠着依莎问个不停：

        “妈妈，红石岛人是什么？会喷火吗，是魔鬼吗，危险吗？我问了长老，他说别瞎打听。我问了西维，他叫我闭嘴。”

        她本没料想依莎会好好解答，因为平时她也爱问怪问题，妈妈并不怎么回应。可那天依莎竟说出了莉亚印象里最多的话，她沉默半晌，缓缓回答道：

        “他们是住在很远的地方的一群人。如果说，我们魔法的源泉是水，山妖是风，树妖是泥土和植物，那么红石岛人的力量源泉就是火。他们的领地常年都是夏天。有荒漠，有地底的岩浆，很少有树林、雨和雪。”

        瑞塔也在边上竖起耳朵听。

        “很久以前，我们的先辈还没出生的时候，红石岛和浮空岛可能是连接在一起的。但现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了一整片宽广的云海，路途艰险，很难到达，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他们是编造出来的，并不真实存在。

        “可前些年，红石岛还有人乘船来过，登上过浮空岛，或许也有人悄悄留了下来。最近，关于他们的消息几乎消失了，只剩下以讹传讹的谣言，所以你会觉得他们是红发妖魔。”

        莉亚很兴奋，真有红石岛人！他们不仅仅是神秘的黑影，烈焰里燃烧的火星，大人哄小孩睡觉时搬出来恐吓的东西，孩子们又怕又向往的鬼。

        莉亚问：“留下了？在这儿？那我们会不会碰到？”

        瑞塔问：“碰到了怎么办？”

        莉亚说：“给他们浇水？”

        依莎摇摇头：“记住两件事：别轻信。小心火。因为真相用眼睛看也不一定能了解全貌，更别提道听途说。对于和自己不同的人，我们经常会本能地排斥。可如果从对方的角度来审视我们，说不定也同样如此。”

        “啊，什么意思？”

        “以后你会明白的。”

        此言一出，表明谈话到此为止。莉亚带着一头雾水爬上床睡觉，不过确实记住了“别轻信，小心火”。后来，她看见炉火、篝火、蜡烛燃烧的小火苗，忍不住远远地多瞧几眼。

        记起这事，莉亚莞尔一笑，又跳过去几页，想再找找有意思的插图。后边都是些浮空岛各地风土人情的简介，溪谷，果树林，野山岭，金黄风车麦田，广袤的碧绿平原。莉亚翻着那些旅行趣闻，心想有机会一定也要去逛逛，却记起来还没打扫完。

        她一拍脑门，痛骂自己不务正业，赶紧挽袖子，把右手的手链往上一撩，以免浸入水里，然后涮洗抹布，趴下，继续试图让地板照出人影。

        莉亚好不容易打扫完卫生，跑回厨房，发现有两封信等着她，是依莎和西维捎来的。

        妈妈的字迹如其人般整洁娟秀，写的内容非常简明扼要。无非是按时吃饭睡觉，努力工作，别给人添麻烦等等寻常叮嘱，只在信尾似乎犹疑地提了一句，问有没有碰见什么奇怪的人。

        怪人？比如白胡子上缠树藤的柜台树妖老头？掀服务生裙子的猥琐大叔？自己搞丢了钥匙还诬陷说莉亚没给他的客人？明明说推荐什么吃的都随便，结果点的菜上来却黑脸拒绝的无理取闹顾客？

        那句话应当有什么含义，因为依莎是擅长占卜的部落女巫，有时能看见关于未来的零散画面，但莉亚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特奇怪的人。

        西维的信则要详细许多。马上就冬天了，正是储备存货的时节，他在百忙之中抽空描述了最近清点谷仓的盛况，猎人打到了什么山猪，女孩们怎么摘草药，还提到琳正在奋发图强学习占卜术。

        琳是西维从小订下的未婚妻。他们年纪相当，也该到岁数了，就是还没结婚，可能因为两人都忙得很。西维每天马不停蹄地处理部落各种事宜，因为他是族长即莉亚舅舅的独生子，日后自然会继任首领；琳的父亲是协助首领处理事务的部落二把手，而琳这几年正在跟随依莎学习，预备将来继承女巫的职位。她是个纤细高挑聪慧妩媚的女子，也是莉亚在家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琳和西维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天造地设的佳偶，不过莉亚知道他俩常常背地里吵得不可开交。她盯着那行字，不太道德地暗自许愿让他们再多吵几次。

        还好妈妈和哥哥好像没听说她爬树那事，不然估计信里的措辞就不会这么平和友善了。帕米言出必行，帮她保守了秘密。

        我在这里很好，吃得香睡得着也没添麻烦……

        莉亚把信塞进口袋，决定晚上有空再写回信——现在该去给厨房炉子生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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