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日
“竖子怎敢？”
伴着这一声轻喝，那陶氏子挥向陶三春的手，被人一拦复又在手腕上轻轻一捏，登时如被铁钳夹住，再不能动。
彷如凭空出现的人，半眯着一双杀气腾腾的豹子眼，冷冷地一笑。
“韩、韩统领……”正笑得花枝乱颤看热闹的朱娘子，不敢置信地喃喃一句。
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急抬头往那山石上望去，见一少年正面无表情地俯身，静静看着这一切。
她心一颤，手中帕子再也捏不住地掉到了地上。
“韩……韩大、大人！小人、小人——”
陶氏子脸色大变，手腕的剧痛让他声音颤抖，那凌厉的杀气压得他腰渐渐下弯，双腿哆嗦着跪了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
韩旭山却是捏着那手腕轻轻往上一提，如拎什物一般将他拉直，一字一字地道：“秋江候如何教养家中小郎的，竟连寡廉鲜耻也没教过么。”
这话，实在是狠狠打了这陶氏子的脸，更是重重扇在京城陶氏宗族的遮羞布上。
今上体恤子民，平日里上朝听政，是甚少让臣子下跪的，躬身拜一拜已是常例。
上行下效，跪拜之礼，如今出现的场合，大多是重大节礼或阖族祭拜先人。
陶氏子如今这吓到恍惚的一跪，着实是丢了陶氏宗族的老脸。
……这位更加壮汉的韩旭山，出来的太早了些。
陶三春有些遗憾地垂下袖子，将手里捏着的尖锐簪子遮掩住。
她又不是真傻，敢孤身一个对上来势汹汹、故意来找茬的有权有势之徒。
她来时路上，还有那位好看的先生，正慢吞吞往这里走着。
翻过这块大山石，则是她家陶旦旦口中的梅树林。
林子中，等着的，是金贵的小郎君。
前有大树，后有依仗，她只要声音高一些，闹出的动静大些，一个嘉义府普通侍从也敢开口嘲弄的秋江候，能如何得了她呢？
这就是攒下人情，被大树罩着的好处。
她十分满意当初自己的破釜沉舟当机立断。
身后紧紧抱着她腰的儿子，轻轻喊了声妈妈。
她顾不得同韩旭山打招呼，忙转身摸摸儿子有些白的小脸蛋，安抚地低头亲了亲。
“没事，没事，刚刚吓着了吗？”
看着抿紧嘴巴不再笑嘻嘻的儿子，她又心生悔意。
何苦来呢？
一时赌气重要，还是她的陶旦旦重要？
“元哥儿，你来。”
韩旭山笑呵呵的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
她站直，半拢着儿子在怀，转过身，见那陶氏子和朱娘子已是垂首躬腰，鹌鹑样地缩在一边，再无刚刚一丝的嚣张轻蔑气焰。
只淡淡瞥了这谄上傲下、趋炎附势之徒一眼，她朝着给自己既树了敌、又挡了灾的人福身一礼。
“多谢韩大人。”
韩旭山如今可不想大喇喇地再受她的礼，摸摸鼻子从她身边拉过小胖娃娃。
见这孩子低头闷闷不乐，他忙收了刚刚的气势，笑呵呵地细声细语起来。
“元哥儿啊，你看到了吧，人善被人欺，对付欺负你的人，要怎么做，你知道了吗？”
元哥儿眨眨眼，盯着他的大铁拳，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打他！”
“对喽，元哥儿好聪明！”
韩旭山哈哈大笑，晃一晃自己的大拳头。
“就是打他，狠劲地揍他！揍到他以后一见到你就发抖软了膝盖——”
眼角扫见这小胖娃的娘亲皱眉，意识到自己的说法太过鲁莽，他忙再放低音量，开始亡羊补牢地遮掩遮掩。
“但是咱们得讲道理啊，不能说动手就动手，得先行之以礼，动之以情，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对不对？”
哎呀，其实不动手哪里能服人呢？
孔夫子也说了，以德服人。
这个“德”，乃是孔夫子随身佩剑的名字嘛。
什么也不如自己有实力最重要！
“这么说吧，元哥儿，你想不想也和老韩我一样，长着这么一双大铁拳呀？”
晃晃自己的大巴掌，用力一握咯咯作响，他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小心思，循循善诱，“要不要跟着老韩学学拳脚功夫呀？”
“有了韩大人这样的大拳头，就没人敢再欺负我和妈妈了，对吗？”
元哥儿鼓起小胸腹，大声道：“要！”
“好！好！好！”
韩旭山咧着嘴大笑，一把将元哥儿抱起来，“那以后你就是我徒弟啦，好元哥儿，喊一声师父听听！”
“师父！”
元哥儿小嘴巴喊得飞快，声音极是响亮。
利索的让陶三春想开口拒绝也来不及。
她有些头疼地叹出一口气。
这位韩旭山韩大人凑得什么热闹啊。
“娘子不觉得，身后的大树越多，娘子和元哥儿会走得越轻松，过得越好吗？”
终于慢吞吞走到了这里的周先生，葛布面纱严严实实地围着自己的脸，轻轻对着她道。
“无事献殷勤者……”
她喃喃半句，不肯往下说了。
生活在这个异乡他地，她身无任何符合这里所需的一技之长，勉强靠着人情攀上了一棵树，得了想要的安稳。
窝在树下不显眼地过自己的快活小日子，多好啊，这才是她的目标啊。
干嘛非要出人头地，被人惦记呢？
若不是，若不是——
她瞥一眼那依然安静站在山石之上的小少年，心中滋味莫名。
想攀树寻安稳的是她，不想树大招风的，也是她。
“凡事有利有弊，单看娘子如何取舍了。”周秉钧轻轻咳嗽一声，“好风凭借力。”
他也只说了这么半句，背负后腰的手指间，那枝早开的迎春慢悠悠地转着，花开颤颤。
兴高采烈地外出踏青，虽中途出了一点点的小意外，但后来给妈妈采了一大捧的梅花，和元寿哥又一起放了风筝，回来路上还花了十文钱套圈套中了几个小陶罐子小瓷瓶。
总体说来，元哥儿还是很满意这首次的春季出游的。
眼看天有些阴沉，太阳已悄悄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山边柳树也被风吹得枝条舞动，母子俩匆匆忙忙与元寿和韩旭山在坊门口作别，下了马车嘻嘻哈哈地赶紧往家奔，免得被沙尘弄得一身。
“娘子和元哥儿回来了！”
早就等在大门边的小福一见他俩身影，急忙跑过来。
“阿娘，我可以请周先生进门喝口水吗？”元哥儿回头望一望一直跟着的一辆马车，问妈妈意见，“刚刚在路上他总是咳嗽，看起来好像很累。”
很累还不赶紧回自己家去歇着，却偏偏还跟来做什么嘛。
“你自己决定就行啦。”陶三春也不过偷偷吐槽两句，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很明白自己儿子的肖母。
……对于美人儿，总是喜爱，更是多上几分的包容耐心，最看不得的就是美人儿的西子捧心……
好吧，她扯远了，不管这周姓先生内里如何，但容貌如此出众，便多看一会儿又能怎地？
她早忘了自己那一记悠长的口哨。
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她慢悠悠走到停下来的马车前，笑着福一福，“家中简陋，还请先生勿怪。”
“不请自来，该是某的失礼，还请陶娘子勿怪才是。”周先生拱手回了一礼，慢吞吞下了马车。
“周先生，您请进。”
元哥儿一展小胖手，很是殷勤地请这看起来和蔼、接触起来亲切的先生进门。
“请。”周先生颔首，并不因为元哥儿年幼便忽略了礼仪，侧身等小主人家先进了门，才慢吞吞地背负着双手迈步跟上。
陶三春在后边偷偷笑笑，放手让元哥儿自己招呼贵客，她则和迎出来的刘嫂子一起进了厨房，天色不早，该做晚饭啦。
“娘子，没事么？”
刘嫂子快手冲了一壶热茶让小福送进书房去，有些忧心忡忡地对东家低声道：“元哥儿还这么小，这位先生可别是骗子。”
“咱们家虽说不是家徒四壁，但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有什么值得人骗的？”
陶三春一边洗手一边招呼刘嫂子赶紧干活：“今天咱们吃饺子。”
刘嫂子应一声，手脚麻利地舀水和面，心里则在嘀嘀咕咕。
娘子您太看不起您啦。
不说小食肆里每日铜板叮叮当当流进来，只说您是孤独身，性子温柔，是好多有心人眼中的一枝花啊，不知外头多少人打着主意呢。
要不那许衙役如今已娶了据说家资丰厚的继室，却还隔三差五地、远远从城西跑回城东来打探什么？
要不是如今有嘉义夫人府的贵人护着，娘子您哪里能如此安稳地自由自在着？
同是无郎君护佑无宗族可依的可怜人，想想自己和小福，唉。
她心底嘀咕羡慕自己东家娘子个不停，她的东家娘子却是不知她的心思，只安静地摘着菜，平静的眉眼里什么也没有。
“娘子，元哥儿自己招待着那位周先生呢，那位周先生果然好大的学问，元哥儿说在山上他有首诗忘记了后半首，周先生张口就接上了！”
小福兴冲冲跑回来，给他们东家娘子说一说书房的现状。
“周先生还另外教了元哥儿好多春游的诗呢！”
“哦，是么。”陶三春淡淡一笑，“难得遇见一位博学的先生，就让元哥儿趁机多学学吧。”
元哥儿已经跟着李先生读书写字一年有余，昨日她去送节礼的时候，李先生也曾提到，该让元哥儿正经地上学堂了。
她却还在犹豫，只觉得她儿还小，何必每日里五更起三更眠地去勤苦读书？
反正她也没想要元哥儿考秀才中举人才高八斗，能认得字再会写一笔好字就可以了。
结果她只这么微微吐露了半句，已经被李先生骂了一大堆的“妇人之见、愚不可及”……
若不是李师母拦着，她送的节礼都要被砸出门了。
这年头，读书奔着去的，似乎就是一路童生秀才举人贡生进士地考上去，最终搏个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才是正途。
可她从没这般想过啊。
官场倾轧、朝堂争斗离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太远太远，为了一个秀才举人的功名，苦读十年甚至数十年乃至一辈子，却是常常听说。
这世道根本不适合她和她的陶旦旦，心里不能认同这异乡，如何说服他们来落地生根？
要她说，陶旦旦安稳快活地长大，他们母子积攒一笔家身，等他大些了，他们母子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便是很好了。
至于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她从不理会这个。
这个异乡，从来不是他们的家国，他们没理由、也用不着来报效这不属于他们的家国，或许有些自私凉薄，但她便是如此想的。
倘若在她故乡，让她去为了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她绝对不带丝毫犹豫，哪怕会留她儿孤单一人，她也能眼睛不眨地一往无前舍身成仁。
因为她知道，她护了家国，家国自然不会辜负于她，她儿自然会有家国替她养育成人，成为正直的热血孩儿。
可这里，不是她与她儿的家国，她寻不到这异乡的信仰，也看不见这异乡的未来，只生活得愈久，便愈是深深的绝望、窒息。
所以，她想，她与她儿便也如这异乡的人一般，自私些吧，凉薄些吧，只要坚守了做人的底线，其他，我管他洪水滔天！
所以，她儿读书，不为功名，更不为利禄，为的，是开阔视野，是如何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好孩子。
至于五更起三更眠，我去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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