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树
突兀登门拜访的好看小郎君，留给元哥儿的真正登门礼，是第二天冬至之日，让胡管家亲自送来的，摆满了整个大书橱的书册卷籍。
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直到四书五经典籍古卷，即便是元哥儿以后想考状元，这里的书估计也够用了。
陶三春目瞪口呆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震撼了。
即便是在她家乡，满满一书橱上千册、包罗天地万物的书册，也是很珍贵很珍贵的啊。
她怀疑因为她不肯接那一千两的酬金，人家全部买了书拐弯抹角地给她补上了。
对于普通市井人家来说，有什么，可以比供出一个读书人来摆脱布衣白身，进而改换门庭更难能可贵的呢？
书卷典籍，便是改换门庭的真正底气。
这满满一面墙一书橱的书册，就是嘉义夫人府还给她的天大人情。
“陶旦旦，这大树果然是不好靠的啊。”
送走一脸艳羡不舍的胡管家，她喃喃自语，颇是头疼。
“投机取巧的事，不能再想了。”
她只是想带着儿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好好地活下去罢了，怎么就这么难呢？
好苦恼啊，虽然她目的就是求个大树底下好乘凉，同那嘉义夫人府扯上关系，但却不想走得太近啊。
这满满一书橱或一屋子的节礼，她收得胆战心惊，既怕是人家想一次性把人情买断，更怕是人家还另有所求。
这遍地权贵的京师，她不过小小百姓，根本不懂与权势人家交往之道，那些文绉绉的言语，那曲里拐弯的话里有话，她根本不会应对啊。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她头疼地叹口气，瞪着自己只知道玩的傻儿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陶旦旦，你确实该好好读书学习了！”
“妈妈你不是说等我八岁了再读书也不迟吗？”
元哥儿莫名其妙地瞅自己娘亲一眼，理直气壮地道：“我现在才七岁，还能再玩一年呢！”
“……”
陶三春拍拍胀痛的脑门，有些不明白自己当初是犯了什么魔怔，竟然能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那个小哥哥应该读了很多书。”
元哥儿坐在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瞅着自己书橱中多出来的满满一面墙的书，沾了天大便宜似地欢喜道：“妈妈，咱们发财了，以后你不用再给我买书了！”
“……”
陶三春这次是真的不想再同傻儿子说话了。
陶三春担忧刚刚靠到的大树还能否继续乘凉，结束了冬至大朝会的韩旭山和杨达虎，并骑跟在自家大人车驾之后，也正在津津有味地聊着那棵大树。
真正的大树。
“你是不知道，当时小郎君那瞠目结舌的样子，我都给惊着了！”
韩旭山咂咂舌，一手控着马缰，一手摸索着下颌，讲说得津津有味。
“等小郎君出了陶家门，立刻让老胡回嘉义夫人府，去搬他放在府上的那一整橱的书送元哥儿，老胡一直磨蹭打岔，想劝小郎君改了主意。”
他哈哈大笑。
“哎哟，他那个心疼的守财奴样儿啊，我看得下巴都要笑到掉下来了！”
哈哈，向来做狐狸的人，终于也被他瞅到了兔子的傻呆样，简直是大快人心得厉害！
“只怕不止是心疼小郎君的书送了人。”
杨达虎轻哼了声，细长的锐眼半眯，“是心疼小郎君要渐渐脱离了嘉义夫人府吧。”
他们小郎君自襁褓之中离了明德皇后怀抱，便被当今郑重托付嘉义夫人代为抚养了一年。
虽小郎君自两岁起便回宫由当今亲自教养，但从来是将嘉义夫人府当做第二个家，连三岁开蒙后，偶尔离宫闭门读书，也是落脚嘉义府。
“小郎君在嘉义府遭了这么一番磨难，如果不是恰好有陶娘子献药，如今有没有嘉义府，还两说呢。”
韩旭山冷冷一笑，掌中马缰捏成一团。
“嘉义夫人果真是老了，连她儿孙的小心思也约束不住，如何让小郎君继续安心落脚？”
即便是小郎君和今上念旧，尚顾念着嘉义夫人往日情谊，但他们家大人，可没这些顾虑。
“当初明德皇后——”
“慎言！”
杨达虎低喝一声，打断同伴的忿忿。
他冷静地道：“你喝醉了不成，竟学那长舌妇人，敢嚼舌风言风语的疯话。”
“……小郎君不是小娃娃啦，你以为他口中不说心里也没想法么？”
韩旭山松开手中缰，默了一刻，咽下其他话。
但终究是意难平，狠狠一摔手中马鞭，沉闷啸声，一如他憋屈的心。
“小郎君今日还是谦逊沉稳如同以往啊。”
杨达虎如何不知同伴心情，只是时过境迁，他们毕竟不是当事人，无权评价，只故作轻松地转了话头。
“小郎君昨日在那陶娘子家，真的……”
“真的目瞪口呆过。”韩旭山顺着接过话头。
杨达虎有些不信他这经常一惊一乍的同僚伙伴。
“你胡扯的吧！”
“别的我敢胡扯，小郎君我敢嚼舌头么？”
韩旭山给他一个爱信不信的眼神，抱拳往北拱拱，含糊地道：“老天爷看着呢！”
杨达虎若有所思地再瞥他一眼，没再质疑他话里的可信度。
“小郎君满打满算还未满九岁，偶尔孩子气些也是应该。”
韩旭山切一声，很可耻他这伙伴，随时随地的迎风拍马。
“不过小郎君肯将自己书赠送给初见的幼童，倒真个是出乎意料。”
杨达虎难得有兴致同伙伴聊聊天，纵马靠近了韩旭山几分，声音低低。
“你可查清楚那陶氏三春母子的底细了？那路引你到底查了没有？明州军政司可派人去了？”
“派人去了，明州军政司却无开具记录。”
韩旭山叹口气，望一眼自己大人的马车，含糊过路引之事。
“但她寻得那个外祖父倒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年头太远，那陶姓外祖父一家人十几年前已经搬迁去了外省，这一时半会儿的，只怕是寻不到人问个清楚。”
“陶三春母子底细呢？”
“陶三春母子在京两年，一直老老实实勤勤恳恳，除了那许衙役母子，街坊邻里倒没说她不好的。”
摸摸下巴，韩旭山啧啧一声。
“她待人谦和，又不小气。东边的邻居曾做过国子监执笔夫子，如今在家养老，轻易不肯再收弟子，如今却是做了元哥儿的写字先生——据说为了不花银子随时吃卤肉烧饼，特特每天拿出一个时辰教授元哥儿《三字经》，真真是有些大材小用。”
韩旭山私底下聊天向来东一斧头西一榔头，他继续往下说道。
“这虽不能证明什么，可至少也说这陶氏母子没什么大问题，不是逃犯或犯人家属之类的啊。另外她那胆小想巴结又不敢真心巴结的样子，咱们也别猜，她是不是什么大隐于朝、小隐于世的什么世外之人了，她估计没到那份儿上，其他还要查什么，还怎么查啊？”
他摊摊手，豹子眼里没有一分谈起敌对时的警觉，只懒洋洋地朝天吹口气，漫不经心地笑。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查得再仔细，没长久相处过，只看表面，只听他人之言，又哪里能决定是信或不信？
“反正陶氏三春确实是对咱们有天大恩情，连老胡那老狐狸也查不出什么不对劲儿来，竟还特地引了小郎君去登门——原本还说尽快尽早把这人情还了买断了呢，偏偏是他老胡又犹豫了。”
“那木块游戏果真有趣？”杨达虎问道。
“小孩子们的玩意而已，不过是过家家的游戏罢了，除了新奇些，我倒是瞧不出哪里好不好来。”
韩旭山抓抓下颌，有些怏怏地。
“只老胡说不错，还给小郎君照样做了一套精巧的呢，可惜小郎君只瞧了瞧，倒也没什么想玩，或许因此老胡才哄着小郎君去了那书坊胡同。
“估计他也是想让小郎君外出散散心。小郎君刚病好，哪里还能照旧一头扎进书海里废寝忘食？先好好养一养精神才是要紧。”
要他说，他们这小小年纪却太过少年老成的小郎君，心思实在太重，是该同同龄的孩子多多相处着些，学学到底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孩子才对。
就比如那个老胡口中，理直气壮大言不惭“我还小不用读书”的胖娃娃，肥肥嫩嫩的，结结实实的，心思简单得只想着吃和玩儿，这才是真正的孩子模样呢。
而不是如小郎君这样，整日里沉静得如同念经的和尚道士，一言一行皆有规范。
……要他说就是刻刻板板墨守成规，说句不恭敬的话，实在是太没生气了。
不过，作为被圣上和他们家大人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小郎君没有做单蠢孩童的命，却也是真的啊。
怪只能怪小郎君生得太好了，京师中权贵之家的大小儿郎谁不知道他？
哪怕没荣幸亲眼见过他，但私底下家里大人时时刻刻的叮嘱，也能在心里将小郎君的样子描绘个七七八八——
这也导致了，即便是小郎君想寻个同龄的伙伴一起开心玩耍，也不敢说能寻到个真心真性情对他的。
想起小郎君生病之前，朝中文武为了那几个伴读名额争得勾心斗角的糟心事，他不由唉声叹气。
好吧，来日方长，且看往后。
……只希望小郎君那满满一墙面的书没有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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