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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遇


他越说声音越低。

        她不敢接这话头,只抱着陶旦旦后退两步,坐到泉眼边上,慢慢地抠起另半个的葫芦瓢。

        “唉,抄近路回京,却抄到了这洪水里!”壮汉叹口气,继续烧水。

        她心一动,想起那个端坐破木椅一身黑的男人,难道……

        而且他们,是要去京城?

        她低头,咬牙,握拳,决心赌上一赌。

        “军爷。”她握紧手里的葫芦瓢,沙哑着嗓子,低低地道:“军爷,我,从那位坐着的大人身边路过时,那位大人……”

        壮汉猛地抬眼冷冷望过来。

        她顿了顿,忙说道:“我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只是很熟悉这种血腥味道!”

        她抛开葫芦瓢,将陶旦旦放到一边,弯腰将左腿的粗布裤子挽起,解开腿上下缠绕紧实的布条,露出膝盖上胖肿一大片的狰狞血肉。

        几日连续的跑爬,又不时被泥水脏污侵染,但她伤处除了血肉狰狞胖肿,并没有脓血或血水渗出,只是被布条长期紧捆,显得苍白无血色。

        壮汉神情一肃,几大步奔过来,半跪下仔细看她伤处。

        “娘子,这是如何弄的?”

        “前几日不小心磕到,磨去了皮肉。”她结结巴巴地回答。

        “娘子稍等!”他猛地站起,头也不回地转进道观去。

        她手紧握成拳,拇指食指不停地用力摩挲,心咚咚跳,只觉得要从胸腔里滚出来了。

        脚步声再次急匆匆响起,一个面容十分普通的男人跟着这壮汉奔过来,过来了什么也没说,只半跪着认真看她伤口,甚至还伸手指摸了摸。

        伤口还未结痂,她不由疼得瑟缩了下。

        陶旦旦用力抓住她胳膊,她安慰地朝着孩子笑笑,慢慢松开拳头,抬起来摸了摸陶旦旦的小脸儿。

        “娘子要什么?”壮汉忽然问。

        “我想带孩子平安进京。”她低低地道,眼睛却并不闪避这壮汉的逼视,只不卑不亢地重复一声:“只想带孩子安全地进京。”

        “进京做什么?”

        “我这里……已没了家人,想进京寻条活路。”

        “哪里没有活路,为什么非要进京?”

        “京城繁华,容易找个事干养活我们……母子。”她依然直视着壮汉,哑着嗓子回道。

        “你——有上好的治伤良药。”

        这壮汉绷着脸,确认:“你可知我们大人是受了什么伤?就敢这么胡乱猜疑!”

        “军爷,您是军爷,军爷的大人也是军爷。”她只这么说。

        “……你这娘子,倒是功利之心甚重。”

        那自过来就一言不发地人冷冷一笑,拍拍手站起身来,“娘子出身不像是书香门第,倒像是赌徒世家。”

        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可不就是赌徒心理么。

        她没辩解,只是慢慢地将布条缠回伤处,将挽起的粗布裤腿拉下来。

        “娘子的药从何而来?”面容普通的人问道。

        “前几日我磕伤了腿,串村的游医给的。”她伸手拉过一个小葫芦塞她儿手里,推他到一旁去拿着玩。

        壮汉和这人相互看一眼,壮汉微微点头。

        “娘子的药可否拿出来让我瞧瞧?”这人和缓了神情,温声道:“我姓王,娘子唤我一声王大夫就好。”

        “……王大夫好。”

        她心一动,微微放松心神。

        “我……奴没恶意,也敬重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士,若能出手帮上一把军爷们,总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撑石头站起来,她低低地说道。

        “娘子你且放宽心,即便你的药没有效用,我明州军政司也记得娘子这一份人情。”

        壮汉抱拳,郑重地与她下了保证:“待此间事了,某必定派人护送你母子安全到京。”

        她点点头,却又不动手取药。

        “娘子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王大夫耐心问。

        “我能否看看那位军爷大人的伤处?”

        寒冽的视线猛地笼住了她。

        她心一缩,忙解释道:“当初游医给了我好几种的药,若不看看伤处,我不知该如何描述何等症状用哪些药,但总得对症下药,王大夫以为呢?”

        王大夫与壮汉再次互看一眼,王大夫点头,壮汉却有些迟疑,但默了片刻,他一握拳,转身疾步而去。

        她心跳咚咚敲击着胸腔,震的她都有些痛了。

        等待的时光总是显得漫长,尤其是在一双审视的眼睛的注视之下。

        她抿紧唇,看着铁锅中已咕咕滚开了的泉水,弯腰拿起那葫芦瓢,无声地舀了浅浅的一瓢底,吹了吹,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喝进嘴里。

        所谓甘泉,便是人渴急时的救命甘霖。

        她不顾得烫,一口喝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渴意都狂涌了出来,唇里更加的发干咽痛。

        再舀了一瓢底的开水,她这次轻轻晃动着葫芦瓢,耐心等热气散了些,喝一口尝尝不烫嘴了,便走到儿子身边,弯腰慢慢地喂他喝着。

        两日没见过热的东西,再这样下去,如果着凉闹肚子可就是大麻烦了。

        她耐心地喂儿子喝完,又舀了小半瓢的水,吹一下,吸溜一口,吹一下,再吸溜一口,顾不得一旁有这位王大夫看着,只埋头喝水,力争多喝一些,积攒一些体力。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她几时才能再喝上热水。

        “娘子倒是自在,也不客气客气问问我等渴不渴、喝不喝上一口么?”王大夫似笑非笑地道。

        她怔了下,却还是将瓢里的热水喝光,才难为情地笑笑,将另一半没用过的葫芦瓢捡起来递给他,轻声道:“实在是干渴得厉害,让王大夫见笑了。”

        “这几日时有大雨,到处可见水坑,道观外头的人或许饿得厉害,却没人会说渴的,娘子这一嘴的血泡干皮,却像是有些时候没喝过水了。”

        王大夫接过另一半的葫芦瓢,先去小泉眼处撩着水将其洗了外边尘土,再回来舀了开水,晃动着将瓢里洗了洗倒掉,这才又舀了半瓢的热水,一边如她那样的晃动着,一边对着她道。

        “大灾之后多有大疫。”

        她也舀了半瓢水,这次不急着喝了,只端着,听了这大夫的话,沉默良久,终究是低声慢慢说出来。

        “小心些总是好的,我还有孩子,不敢大意的。”

        “娘子且放宽心,即便娘子的药无效,我等也绝做不出迁怒娘子的事,更不会拿娘子的心肝宝贝来要挟娘子。”

        她话里的意思,王大夫如何听不出来,不由笑了,这次却是真的笑了。

        “现在我有几分信娘子的确出身书香了,这‘大灾之后有大疫’,可不是寻常妇人能说出来的。”

        “山间的老农经历多了,自然都懂得这些常识。”

        她知道多说多错,加上自己现学现卖的这怪异口音,不过是因为她嗓子实在沙哑,暂时无人觉得奇怪罢了,她却自己知道自己,遂不再说,只又去哄她的陶旦旦喝热水,尽量多喝些。

        说是等待的时间漫长,但喝够了热水解了火燎火燎的干渴,她刚刚觉得胸口舒服了些,便见那壮汉又大踏步地走过来,对着她拱手抱拳,

        “娘子且随某来,我家大人不能受风,便请娘子去道观里一探伤口,如何?”

        她自然不能如何,伸手拉过她儿,她等着这壮汉带路。

        “孩子便让他在此玩耍,可否?”壮汉看看她,没动,“要是娘子不放心,我唤一个人来哄着孩子玩儿?”

        “多谢军爷,不过我孩子胆小,还是请让他跟着我吧。他很乖的,绝不会乱走乱看。”她摇头,很坚决地摇头,不肯与她儿分开,分开一步都不行。

        “……也罢,那娘子且随某来。”壮汉瞧一眼那紧紧交握着的大手小手,终究带着他们往道观里走。

        从后门绕进去,转过三清像,一侧有一个小门,门口悬着破旧的门帘。壮汉掀开半块门帘,等陶三春和她儿进去,忙将帘子又放下来。

        这小屋子不过是从道观正殿里分隔出来的,十分的狭小,竟然连一个小小的窗户也不曾有。

        屋内很是闷热,进屋便是一片暗黑,伴着一股经年沉积的香火味,她忙曲起手掌将儿子口鼻蒙住,有些后悔确实不该带他进来。

        “娘子,你来看。”王大夫轻轻唤她。

        她慢走两步,到了王大夫身侧,抬眼望去,一点微弱的烛火只映亮了小小的一方天地,四周黝黑的包裹里,只有中间半尺方圆的一块肉皮露在微光之下,乌肿中泛着黄白色脓液,一股伴着恶臭的血腥气味铺面而来——

        她心不由发颤,活了三十来年,她真的从不曾见到过这样狰狞的伤口。

        可是,这伤口与昨日她看到的并不一样,难道昨天那人并不是今天这位大人?

        “娘子可看出了什么?”

        “……伤口里该有东西没取干净。”

        她不敢多想,事到如今只能继续赌下去,略转头,她不敢将气息对着这骇人的伤处,轻声道:“大人可发热?这脓肿可是不时地引出排掉?”

        “发热,浑身大热。”王大夫也低声回答:“每日都会切开肿处引流脓液。”

        “我不懂如何处置伤口,只能试着给大人吃些药,大人和军爷们为国效力,自然有老天保佑。”她低低地说,嗓音沙哑,有些含糊。

        “当初游医是如何为娘子处置磕伤的?”王大夫引着她出去,一边走一边道。

        “将伤处先清洗干净,挑出伤里的异物,敷药……有外敷伤口的,也有内服的。”

        她拉着她儿跟着王大夫重新出了道观大殿,转进殿后的乱石堆里,看着那已经熄了的火,还有那铁锅里已不再翻滚的热水,静静站着。

        王大夫也不急,只安静地站她一旁等候,视线下耷,似乎并未看她。

        她却又感到了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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