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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伯


  玉炉香,红蜡泪,白玉为顶,檀木作梁,珍珠垂帘,红绡罗帐,正中置一张七尺宽的沉香木榻,雕花繁复深浅不一,上置云纹绣香枕,浮铺灯围绕床榻缓缓旋转,百转千回流光溢彩。

  三长老的轮回殿,布置得和苏州最大的风月场一样。

  我跪坐在桌案前,正对着三长老半倚半靠躺在沉香木榻上,托着头,闭了眼,睡眼惺忪,懒懒散散,身上重青色灵渚长老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袍边散开撒了一地。

  眼前景象,和美人出浴图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父,我将阿姐带回来了。”七泽站在我身边,向榻上那个不知道是不是醒着的人行了一礼。

  半晌,那人都没有动作。

  “怎么办?”

  我皱了皱眉,不假思索道:“打醒吧。”

  接着,两个香枕前后不一朝着三长老飞过去,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稳稳砸在三长老的脸和头上。

  榻上的人一个激灵,自我清醒了一下,将目光流转过来。

  “啊,阿鲤。”

  “呵,可算清醒了,地北伯。”

  灵渚门的三长老,秦木通,是我和七泽的小伯,也是七泽的师父。

  又因为小伯和二伯是同父母的兄弟,二伯叫秦天南,我们便管小伯叫一声“地北伯”。

  天南地北,一听就是兄弟。

  “七泽也只有你在的时候敢这么没大没小。”地北伯随手将香枕抱在怀里,从袖子里摸了一个橘子抛给我,我接了,又顺手抛给七泽,七泽剥了皮,将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剩下扔回给我。

  “过奖了,师父。”七泽含着橘子,含含糊糊支吾了一句。

  地北伯“哼”了一声,又摸了个橘子,扔石头似的正中七泽的脑袋。

  “啊……我死了。”七泽应声倒地。

  我面无表情,捡了从七泽“尸体”上滚落下来的橘子,自顾自剥了起来。

  “阿……姐……”七泽躺在地上,扯了扯我的衣角,偷偷喊道:“快……讹……师……父……”

  地北伯整了整衣衫,坐起身瞥了眼装死的七泽,转向我:“阿鲤我出去一趟,去告诉轮回殿的其他弟子,他们的三师兄明日出殡。”

  地上传来一句幽幽的抱怨:“师父你好狠心……”

  地北伯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

  哼,这对师徒。

  呵,这对伯侄。

  我扬起嘴角,第一次觉得,进轮回殿就像回了家一样。

  “对了七泽,”地北叔捏了捏眉心,“继任大典上传给你阿姐的书司杖,哪里去了。”

  “啊!对对对对……”七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翻身从地上坐起来,凑到我肩膀边上兴冲冲道:“阿姐,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取来。”

  “哦……嗯……”

  没等我答应完,就见得七泽身形一晃,残影拂过,霎时消失在轮回殿门外。

  “记得把门带上!”

  地北叔远远喊道。

  “嘭!”殿门被关上了。

  暖炉中飘出缕缕香烟,透过轻纱罗帐,袅袅散去,珠帘摇曳迷人视线,地北伯散在水纹珍簟上的衣袍,金线画莲,瓣瓣生花。

  如此奢靡。

  “阿鲤,”地北伯抬了狭长的眉眼,“整个书司继任大典都不见你,你去哪里了?”

  我剥橘子的手顿了一下。

  想来七泽带我来轮回殿,本来就是地北伯的意思。

  “没去哪里。”

  地北伯轻笑一声,

  “别骗我,我可是看你从小长大的。”

  “我也是从小看着您玩阿泽长大的。”我往暖炉边上凑了凑,暖了一下手,“再加上白泽,我还能瞒得住您什么?”

  灵渚门三长老,拥有一只可见人心的白泽灵魄,整个灵渚天域,有哪一个不知道。

  当然,在七泽对我讲他也有一只之前,我确实不知道。

  “所以说,我从众生殿出来,地北伯还是不放心。”

  地北伯长叹一声,道:“阿鲤,你知道你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不声不响,却能一眼看穿别人。”

  “我看不见地北伯的灵魄,阿泽告诉我的。”

  “呵呵,装傻的本事也好得很,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灵魄的事。”

  他所指的是,我看出了他的心思。

  “让地北伯担忧了。”我垂了眼,听到暖炉发出炭火灼烧的噼啪声,还有寒风吹过殿门发出的呜咽。

  地北伯凝视着我,微微蹙眉,似乎欲言又止,“阿鲤,不管你在众生殿听到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

  “所以,幻境的事,是大长老乱编的吗?”

  我见地北伯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扇子,摇着摇着突然手一顿,看向我。

  “幻境的事,倒是真的。”

  “为什么三年前你带阿泽来苏州的时候,没有把幻境苏州的事告诉我,你们真的想将我一直困在里面,是不是?”

  “不要多想。”

  一个橘子飞过来,正中我的额头。

  我吃痛发出“呜”的声音,揉着前额,睁着一只眼看着地北伯,疑惑不解。

  “把你放在幻境里,是为了不让你被找到。”

  “谁在找我?”

  “这个你不必问。我是你小伯,不会害你的。”

  “所以,并不是为了利用我……那,如果我执意要回幻境苏州,再看看虚实呢?”

  地北伯沉默许久,伸手,熟练地摸摸我的头。

  “按照你的性子,我也留不住你,苏州留仙居雅间,门在那儿,记得把七泽带上,我的徒弟还有几分本事。”

  “呜哇……”我的头发被地北伯揉得乱七八糟,但他掌心里传来的温度,从头顶渗入皮肤,温暖了血肉。

  我想起刚来灵渚门那天,七泽的表情以及对我说的话。他说我不应该在灵渚门,当时他的笑容,惨白如霜。

  七泽知道我被藏起来的事,而地北伯知道,为什么要将我藏起来。

  他们是为了我好,我可以不信大长老,却不能不信我的亲人。

  在暖炉边上听炭火噼啪作响,衣服被烤得热乎乎,在天寒地冻的深冬,很是舒服。

  我捂着脑袋半晌不语,待一炉熏香燃尽,才开口。

  “给个橘子。”

  “橘子性温,你体质又寒,吃多了容易上火。”

  “最后一个。”

  地北伯“噗嗤”笑出了声,有些宠溺地又摸了个橘子扔给我。

  从轮回殿里出来,我就瞧见了坐在殿外回廊上的七泽。

  他神神秘秘地弓着腰,手里捏着半块不知道馅的饼,似乎在地上喂什么东西。

  我喊了他一声。

  “嘘!”

  他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蹑手蹑脚凑过去,见他面前空空如也。

  “什么东西?”我悄悄道。

  “给你看。”七泽捏了个诀,我很自觉地把眼睛闭上了。

  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慢慢显露在空气里,后腿啪嗒啪嗒拍着地面,红色的眼珠水汪汪一动不动盯着七泽手里的月饼。

  七泽将小块月饼块抛向空中,那兔子猛地向上一窜,在空中灵活翻了一个身,咬上月饼,还扑腾了几下,才轻飘飘地落地。

  像面团一样,很是柔软可爱。

  七泽伸手做了个“抓”的动作,揪住兔子的后颈,揉了一团送到我面前,道:“是只兔灵,不知怎么就溜达到轮回殿门口来了,不肯回去,我就先喂一会,你要不要抱抱?”

  我不知道该抱哪里,就凭他提着兔灵的手势,我根本没有办法分清哪里是兔子头哪里是兔子尾。

  我戳了戳,见那兔灵探出脑袋,嗅了嗅我的手指,“啊呜”咬了一口。

  我与那兔子对视了半晌,它眨眨眼睛,见我面无表情,又试探着顺着手指往上咬了几分。

  “松口。”

  兔子咬着我的手指没有动静。

  “再不松口就把你扔出去。”

  兔子这才极不情愿松了口,怂怂鼻子,却听得它发出一声“切!”

  “阿姐,它刚才是不是……”

  我也听见了。

  我一把从七泽手里夺过兔子,三步并做两步返回轮回殿门口,将兔子往轮回殿里一扔,“嘭”一声把门关上了。

  “地北伯,送你的点心。”

  却听得那灵兔在门的另一边,两只前脚在门上迅速扑腾,能感觉到它内心深深的绝望。

  “知道错了吗?”

  “唔……唔……唔……”

  “讲人话。”

  “知……知道了……”

  殿门的另一边穿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将门打开,就见那兔灵缩在门槛下面瑟瑟发抖。

  一见门开了,它跐溜一下就从我与七泽的脚边上钻出来。三下五除二爬上回廊扶手,蹲在上面,立刻换上一副嫌弃的表情,冲着我吐舌头。

  “略略略略略……”

  冥顽不灵。

  我还想伸手去捉它,它却灵活地在几根扶手之间游走,腾空而起,飞檐走壁,我连兔毛都没摸到。

  “略略略,捉不到!”

  我想好今晚吃什么了,剁椒兔头。

  又是几个回合的较量,我最终还是在七泽看戏似的旁观下,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行了,你来这轮回殿做什么。”七泽及时将我们打住,问那只倒悬在回廊顶上的兔灵。

  “听说你们要去幻境苏州?”那兔灵翻身落在地上,抬了前爪指着我和七泽,兴奋道:“带上我吧!”

  “不。”我回绝。

  “求你了!”它捧起自己的脸,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委屈得像要哭出来。

  “不。”

  “切。”它嫌弃地把头扭向一边。

  呵,这只表里不一的兔子。

  七泽忍笑忍得幸苦,捂着嘴,细长的身板抖得厉害。

  “哈哈,阿姐遇上兔子,绝配!”

  “闭嘴吧你!”

  我挥手在幸灾乐祸的七泽头顶敲了一下。

  “去拿了半天的书司杖,东西呢?”

  “啊,对对对……”七泽突然记起还有这么回事,连忙道:“我正想回来告诉师父,书司杖不见了!”

  “所以……出了事你还在这里喂兔子?”

  “嗯!”

  这声“嗯”底气十足,铿锵有力。

  我很无奈地看着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幽幽道:“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他抬了头思索片刻,微笑道:“痛,并快乐着。”

  自我建议,换个弟弟吧。

  “你们方才说书司杖?”地上那个元气满满的少年音再次发作。我低头,只见方才那只兔灵扑腾着后脚,伸了前爪比划了一个长度,“是不是这么长,木头的……”

  “对,你可看见了?”七泽忙道。

  “吃了。”

  兔灵面不改色心不跳,咧开嘴做出“笑”的表情。

  七泽的笑容瞬间凝固,皮笑肉不笑从腰间“噌”一声抽出短剑,递到我面前。

  “我按住它,阿姐你下刀。”

  “啊啊啊,别别别别别……”

  兔灵霎时惊慌失措,一个飞窜,又重新缩回轮回殿的门槛后面,抖成了一个筛子。

  “我我我我,我给你们吐出来还不行吗?”

  “快!”

  兔灵探头,瞧见七泽收了刀道,委委屈屈道:“不是说吐就能吐的,我都还没吃饱……”

  “噌!”

  “啊啊啊啊,我吐我吐!”

  那兔灵酝酿了半天,又努力了半天,书司杖没吐出来,倒是吐出来一片透明的石头。

  “呜哇,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

  七泽十分嫌弃地将石头捡起来,用衣服擦了擦,仔细端详了一番。

  那石头清透如水,扁平如盘,四角不规则坑坑洼洼,表面却光滑平整,坚硬如玉,似千年寒冰所化,又似清泉瀑布所生。

  七泽用手摩挲半晌,低头凝视着那片石头,神情严肃,似在想什么。

  “你从哪里弄来的。”一开口,他的语气有几分微寒。

  “嗯嗯嗯嗯……不记得了,我刚化妖没多久,妖力不足,也实在是饿得慌,成天浑浑噩噩看见什么吃什么,几天前才清醒过来。”兔灵挠挠头,想罢又挠挠头,看起来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怎么了,阿泽。”

  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却见他喃喃了一句“也罢”。没有捏诀也没有念咒,只是用一根手指抵住石头表面,凝神屏息,似乎往石头里注入了灵力,那石头便发出莹莹白光。七泽开始慢慢移动手指,在石头表面画出一个正圆的圈。

  听得“喀喇”一声,除七泽画圈的地方外,其他地方竟碎成了粉末。

  “阿姐,过来。”

  我不明所以凑过去。

  “睁眼。”

  “啊?可是……”

  “相信我,睁眼。”

  我将眼睛睁开,却见阿泽将那片圆石片直接举在我右眼前面。

  “你再看看,兔子还在不在?”

  透过圆石片,我瞧见一只兔子昏厥似的躺在地上,一边拍着自己的肚子,一边“不行了,不行了。”地呻吟。

  “啊!”我惊叹出声,兴奋一瞬间冲上头,开始语无伦次,“我,你,我,看见,兔子。”

  “阿姐……冷静。”

  “泽,阿,子,兔,见,看,我。”

  “阿姐,话不能倒着说……”

  “不是,法器,没用,对我,怎。”

  阿泽扶了前额,无奈道:“可能其他的法器不对阿姐的灵根,所以无法助你使用灵瞳。”

  “那……”

  阿泽蹙眉顿了顿,道:“这……是一种……很不一样的灵石,嗯……可能正好对上阿姐的灵根也说不定。”

  阿泽将拿着石片四处乱照的我拎回来,在我眼前画了个法阵,将石片放进法阵里。如此一来,石片便浮在了我的眼前,怎么也掉不下来。

  家有一弟,如有一宝。

  地上躺着的兔灵见我笑得像个傻子,翻了个白眼,喃喃了一句不知说了什么的话。

  “喂,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幻境苏州?”七泽戳了戳半死不活的兔灵。谁料那只兔子一个扑腾蹿起来,目光炯炯有神,瞬间生龙活虎。

  “怎么,你们肯带我去了?”

  “你帮了我阿姐的大忙,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带你去,况且书司杖还在你肚子里面。”

  七泽的剑柄划过灵兔的肚皮,凑近兔灵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会不会,您放心就是。”

  灵兔直打哆嗦。

  看来七泽又对这性格恶劣的兔子恐吓了一番。

  如此,一切就绪。

  明日出发,苏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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