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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清秋(五)


  我扔开那小兄弟,顾不得甚么长公主仪态,拔脚就往燕江月帐中跑去,呼啦一声掀开帘子。

  燕江月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那家伙又是尴尬又是害怕地看了我一眼,惨兮兮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嘿嘿道:“筠儿。”

  我险些眼泪就冒出来了,一肚子话卡在喉咙口半天吐不出去:“燕江月你……你……”

  燕江月笑得一脸惨相:“筠儿我给你说,那个萨仁明儿决计下不了地打仗。”

  我终于冒出一句话来:“你现在看看你自己,你在她手里就讨着好了?她不是还…还瞧上你了吗?怎么半点儿,半点儿不留情面。”

  “诶诶诶诶。”燕江月乱七八糟地叫了几声,“那打的乱七八糟的,还管那留情面不留情面。”

  “你还替她说话?”话题不知道为何跑了偏。

  燕江月皱了皱眉头,好似思量了一下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而后十分有求生欲地答道:“筠儿你放心,就算她瞧上我了,对我有非分之想,我也定然不会再和她有甚么交集,也不会再多看她一眼的。那家伙,长得那叫一个难看,我多看一眼都糟心……啊!我说你能不能轻点!”

  旁边方才还笑的跟抖筛子一般的军医这会儿立马吓得跟抖筛子一般了:“对不住对不住,都是小人的不好……”

  我瞥了他一眼,很好,这就是方才调侃燕江月“胜,驸马爷;败,驸马爷。”的那一位,我记住了。

  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燕江月挥挥手叫那碍眼的家伙退下了,只单独与我说话。

  燕江月十分虚弱地靠在榻上,冲着我惨笑:“筠儿,我不疼的。”

  我白了他一眼,方才叫唤那么惨,不疼才怪呢。

  燕江月旋即与我正色道:“筠儿,你回京罢。此处……比预料要凶险许多。”

  “回京?”我惊道,“我怎么能在这时候回京呢?这事儿是因了‘送承欢长公主和亲’才出的,我怎能这时候逃开了去?这是我的事,是承欢长公主的事。”

  燕江月半撑在榻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自幼就聪慧,我也知道你在怕些甚么。只是,这事儿由不得长公主了。”

  我半侧过脸:“承欢长公主由不得,陆舒筠就又得。”这话我说出来就心虚,我哪里丢的开头上这名号。

  “筠儿!”燕江月直起身来,似是牵着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这才缓过气来与我说话:“筠儿,你知道吗,如今长宁王世子死不死的没甚么关系,但承欢长公主一定不能死。长宁王世子死了,不过是战败降罪或是死后恩荣,可承欢长公主死了,却是对我大昭的折辱。”

  我当然知道。

  这件事上,我是大昭的脸面,大昭打仗的由头的棋子,大昭史书上华丽冰冷的一个符号。

  可这笔笔写出来的都是承欢长公主,哪一个是真正的陆舒筠呢?

  那一句“长宁王世子死不死无所谓”戳的我心口生疼。

  但就算我这么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地疼着,我还是不得不听了燕江月的话,由人护送着回了京城。

  那一路,我食不知味,寝不入梦,走得步步惊心终身难忘。

  在我到了京城那一日,燕江月那头故意戳我的心一般地断了消息。

  我回京第十日,长宁王燕齐谐奉旨北上。

  第十三日,我幼时同燕江月一起放的风筝,我带来做念想的那只风筝,莫名其妙短了骨架。

  我捏着破败的风筝骨架,透过宫中层层叠叠的重檐斗角北望,只望见一片穿不透阴霾。

  我紧紧捏住了风筝骨架,连气都喘不上来。

  第三十一日,我母后忽然开始为“承欢长公主”择婿选驸,陈阁老的嫡子,威远伯的幼弟,她本家大越遗留人家的侄儿。

  我忽然就慌了神,还未上头的如意玉簪跌在梳妆台上断成了两截,我将簪子握在手里,戳破了手掌,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万字不到头纹样儿的地毯上,霎时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二日,也就是永盛四年的五月初四,端阳节的前日。

  我接到了燕江月的死讯。

  燕江月死了?

  燕江月死了。

  我愣在窗前久久回不过神,喉咙里仿佛堵了甚么东西,卡得我嗓子生疼。

  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我只是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渐渐地疼起来,疼得我上不来气。

  我缓缓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头靠在榻边。

  长宁王的小世子爷,第一回打仗就死了?

  多蹊跷啊,长宁王本人都出马了,还是轻轻松松就死了主帅,鞑靼人当真有这么厉害?

  我坐在地上,目光陡然就狠厉起来了——这事儿是谁做的?

  长宁王一脉若没了子嗣,对我大昭又有何好处?学当年的大越一样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吗?

  这磨还没卸下来呢,就要杀驴了?

  我疯了一般从地上跳起来,想去找方才给我传话的小内侍。

  思来想去,那小内侍大概是孝康太后——我四弟弟的生母宫里的人。

  我直奔寿安宫,在院子里撞见了那畏畏缩缩要往柱子后面躲得小内侍。

  我:“你,过来。”

  那小内侍战战兢兢走了出来,朝着我行礼:“长公主。”

  我冷笑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话。”

  小内侍抬起头来,很吃力一般,好半天才敢对上我的眼睛。我就那样盯着他看,目光狠厉,那小内侍险些吓了个魂飞魄散,我开口问他:“长宁王世子死前,可有没有留下甚么遗物?或者带个话给谁的?”

  小内侍开始掏袖子。

  好啊,果然有,方才怎么不给我,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耍甚么花招。

  好半天,他才从袖子里把那东西摸出来,放在手掌心里头,呈给我看。

  是半截儿袖箭,断得歪歪斜斜,倘若没有断,那便可以在精铁的箭杆上看见一个清晰的鸟纹——虽然它现在已经断得头不是头翅膀不是翅膀了。

  我认得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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