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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灰里面的灰姑娘


  中考结束。

  我从初中在江塘市排名第一的中学滑落到江塘市排名第三的中学上高中。

  “还好,还是一个重点中学。”我安慰自己,并没有因为学校的排名而对之前的初中有什么眷恋。

  开学第一天的早上。

  我坐在圆形的折叠餐桌上低着头吃妈妈为我准备的早餐。妈妈站在我的身后,为我扎头发。

  从小学到现在,我一直扎着简单的马尾辫,从未变换过发型。我习惯了,也不想轻易的改变引起同学关注的目光。可偏偏今天早上,妈妈帮我扎完头发后,我没有感受到平日里发尾扫到脖子的熟悉感。我轻轻的摸了一下发尾,发现妈妈刻意的帮我把发尾扎进了发根的皮筋里,这使得昔日的马尾辫短了半截,形成了个环形。

  突然的改变,让我有了些许的不自在,我悄悄的把发尾从皮筋里拽了下来。

  突然。

  妈妈发狂的大吼:“一年到头就扎个马尾辫,稍微给你变一下你就拽下来!你这个样子看的我戳眼睛子!你。。。你。。。”

  妈妈气急败坏的冲向厨房,冲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把半生锈的灰黑色大剪子,一个箭步冲向我身后,“咔嚓”一剪子,我听到马尾辫被剪的声音,就像剪布那样的声音。

  类似的情形我经历的多。

  所以,我完全没有惊慌失措,冷静的像块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的继续用勺子舀起牛奶碗里的糖心蛋吃着。

  只有一剪子,妈妈没有再接下去剪。我也并不知道,现在的后脑勺后面是什么样子。

  我淡定的吃完最后一口蛋,捧起碗喝完最后一滴牛奶,面无表情的和我妈妈打招呼:“妈,我上学去了。”就从我们的小四合院里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出门了。

  我幼稚的幻想,希望被剪得只有一小绺,希望脑勺后面还是一条几乎完整的马尾辫。

  因为抱着这个幻想,我始终不敢伸手去直面它。

  路上迎面吹来的风,让那些被剪的头发陆陆续续的往下掉,掉的我都能感受到,但却仍然没有勇气去摸,只是在心里祈祷,希望该掉的已经都掉完了。希望到了学校之后就不要再掉了。

  我扎着这条支离破碎的马尾辫第一次来到了我即将度过三年的高中。

  高一二班。

  高中部一楼靠近楼梯道的这个教室就是我的班级。

  还没来得及排座位,到教室的同学们自由选择,由于我去的比较晚,就坐在了不多人选择的第一排。

  这个位置让我如芒在背,我隐隐约约的觉得碎发在身后几十位同学的目光中断断续续的掉。

  我的后脑勺和背部微微发麻。

  此刻,班主任站到了讲台上给我们训话。

  “首先欢迎同学们来到我们大成中学,我们学校是省示范高中,是省重点中学,你们能考进来说明都很优秀。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姓度,你们是我带的最后一届,带完你们我就退休了,所以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为你们自己的将来,也为我的教学生涯画上圆满句号!”

  度老师的唾沫一半飞溅在我的脸上,一半逐渐淤积到她的左嘴角,她会不时的用舌头把白沫子舔回去。

  度老师,女,50多岁,临近退休,身高1米45,戴眼镜,头发稀疏,性格暴烈,酷爱体罚学生,花样层出不穷,举校闻名。但考核绩效一直不错,历年带出的班级学生在高考中的表现优异,是班主任中的元老级。

  她也是我们班的物理老师。

  后来全班同学都叫她“度老太”。

  她略微将身高差距明显的同学调整了一下座位,说先就这样坐下,以后再调整。我没有被调整,就这样坐在了第一排。

  开学第一天的各科课程基本上都是老师们与同学们之间相互介绍、认识的程式化流程,是学业上相对轻松的一天。

  当天下午放学回到家后,妈妈自己还是用早上那把剪我马尾辫的大剪子帮我剪了个刘海有轻微锯齿状的齐下巴短发。

  自此,这个发型持续了我高中的整整三年。

  高一刚开学的第二周,学校组织了校外的军训,就在这期间我结识了高中时期最好的两位闺蜜,章鸥和王薇娅。

  她们俩的出现,让我在用一言不发的冷暴力抵抗妈妈歇斯底里的热暴力的家庭环境之外,感受到极大的友情温暖。

  整个高中三年我们形影不离。

  我们每天各自从家里骑车去上学。放学一块儿去学校的自行车棚拿车,再并行骑一排,有讲有笑、有打有闹。

  自行车轮在我们青春的记忆里碾压着梧桐树荫下回家共同经过的那一段一段的水泥马路。

  那个时候流行可以变速的山地车,又被叫做“赛车”,骑起来的时候撑直双臂,俯着背,翘着屁股,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赛车手,互相见面还会询问:

  “你的能变几档?”

  “10档。”

  “我的也是10档。”

  “。。。。。”

  回答里无不透露着小嘚瑟。

  我们也是骑着三款不同颜色的山地车。我的是黑色,斜杠上有几个简单的彩色字母,初二的时候买的。章鸥的是彩色,王薇娅的是玫红色。她俩的都是高一开学前新买的。

  那时候的我们幻想着诗、幻想着爱情、幻想着未来、幻想着远方。

  我是属于开智特别晚的女孩。

  记得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上校外的语文补习班,接触到一些其他小学的女同学。我听到有两个女生在讨论“喜欢”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心震惊了。尤其是听到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她喜欢郭富城的时候,我甚至悄悄的把听到的这个“秘密”登记到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的角落处——“李涓喜欢郭富城。”仿佛我独家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这其中的缘由可能与我一直受到的家庭教育和就读的相对思想封闭的小学、初中有关。

  在上高一之前,我都没有好好照过镜子,只听别人夸过我眼睛大,长得漂亮,但自己根本没留心这个事情。虽然有被男生喜欢过,但自己却没有喜欢过别人。整个初中恍恍惚惚的过,好像一事无成的就这么混了过去,什么也没有留下。到了现在这个高中里,我才猛然发现学校里长得漂亮、穿的漂亮的女孩子真多。

  会不会是因为现在的这个高中在我们市才排名第三,而之前的初中是我们市的排名第一?

  章鸥1米7的高个子,身材高挑匀称,笔直的两条大长腿,打扮有点偏中性,喜欢穿T恤衫,牛仔裤。

  短发,大眼睛,嘴巴有点点瘪,她曾戏说自己如果是小狗,那肯定是京巴。

  独生女,那时候并不是很清楚她的父母做什么工作,听她含含糊糊的好像说过爸爸也是搞建筑的,感觉上家境也还不错。

  她性格里有男孩子气,讲义气,跟班上男同学们称兄道弟、打成一片。

  刚开始的时候她的学习成绩跟我差不多,在班上都是中下游的水平。

  王薇娅1米6的个子,高中的时候已发育的很好,该有的都有,腰线也特别明显,穿起衣服来,凹凸有致。大大的眼睛、双眼皮,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及腰。如果硬是要找一点缺点,那可能天生眼周就有些许细纹,笑起来的时候会更明显一些。

  她的爸爸是做包工头的,妈妈全职太太,有个哥哥,家境是我们三个中最富裕的,所以高中时候的她一直穿的很好,几乎全身都是我们那个学生时代的名牌。

  她性格温柔、自信大方,也从不吝惜对别人的帮助。

  但学习成绩一直是她硬伤,经常包揽全年级的倒数第一。期中、期末考试放榜的那几日通常都是她心情最不好以及最信誓旦旦从“今晚”起就开始努力的日子。然而不出三天,你就能依然看到校园里欢欣鼓舞的她。

  我叫慕然,1米62,42公斤,后来形容我这种身材应该叫做纸片人。初三的时候就是这个身高和体重,到了高一这两个指标也一分没增一分没减。

  高中后开始留着齐下巴的短发,有刘海,一双XXXL号的大眼睛长在一张XS号清瘦的小脸上。后来我被学校高年级的男生起了个外号叫“大眼妹”,这样的外号,初中的时候也被取过类似的几个。

  我也是独生女,父母在我初三的时候结束了终日无休止的争吵,也结束了经营多年的糖烟酒百货生意,离婚了。原先的房子卖了,妈妈重新在市里一个小的四合院里买了其中的一户,我在大学之前就和妈妈住在这个小院里。爸爸净身出了户,暂住在爷爷奶奶以前单位分的三房一厅的家里。

  因为失去了经济来源,我和妈妈这边基本靠啃老本生活,加上通胀,眼见坐吃山空,以前出手大方的妈妈心里越来越焦躁不安,钱也被她捏的越来越紧。我突然从小学、初中女同学、甚至是女老师都羡慕的穿戴上一落千丈,整个高中三年妈妈很少给我买新衣服,连有的过年都没买。巨大的经济落差让高中时期的我开始对外表萌生自卑,倔强的心越来越敏感脆弱,就像是放在蜂窝煤洞眼上烧的滚烫的玻璃弹珠,被突然夹起来放进了冷水里,里面碎的四分五裂,仅剩表面包裹着的一层薄薄的透明完整。每当在校园里看到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孩们穿着漂亮的T恤、毛衣、裙子、裤子、鞋子,背着各式各样漂亮的书包,再看看自己,好羡慕好羡慕。

  妈妈的脾气从我一出生就是狂躁暴戾的,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的、日复一日的与爸爸不是吵就是打。家里的碗、碟不知道换过多少批,当然在言语和肉体的伤害上也从未放过我。只不过爸爸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和我均摊了这座终年无休的活火山熊熊的日喷发量,我们各伤一半。现在爸爸离开了,只有我一个人,再也无任何保护、无任何遮挡的独自面对这全份额的伤害。

  倔强如我,内心也不是不害怕的。

  我谨小慎微的和妈妈相处,不敢犯一点点错误,不敢在家里多说一句话。尽管这样,妈妈却还是能挑出一些小毛病或者是幼儿园、小学、初中时曾犯下的不算错误的错误以及她的妈妈当年如何对她肆意虐打的过往炒冷饭般的翻来覆去的发泄。

  四合院里的每一晚,都飘荡着妈妈对我无情的、诅咒般的谩骂。

  我反感、抵触这种谩骂,但却又习惯于这种谩骂,因为只有这样例会般的谩骂才能使我安心。如果这样的谩骂停滞了两天或三天,那必然会迎来妈妈对我的一顿毒打。

  所以相对于毒打,谩骂会好受一些。

  我宁可她选择每天对我发泄一部分,也不要她由量变飞跃到质变。

  我就像是一只困兽,害怕待在家,渴望去学校,学校成了我心灵上的清净避风港。

  学校里有我的两个好闺蜜,只有白天在学校里,我才能有会心的微笑,甚至大声的欢笑。这是我在家太过憋屈的释放。那时候的我们好到每节课后的上厕所都一块儿,你陪我去,我陪你去,是学校里特稳定的铁三角组合。

  我也渴望去爷爷奶奶家,我甚至想搬去爷爷奶奶家和爸爸一起住,但我知道不可能,知道这是奢望,我不敢提,因为我是妈妈唯一的发泄口,妈妈不可能放我走,我是逃不掉的。我注定要在这个小四合院里受尽百般折磨。

  我期待一切白天的时光,包括在学校里,包括在爷爷奶奶家。

  自从搬来这个小四合院后,妈妈就开始笃信佛教,吃起了素。由于不再沾手荤腥,妈妈便不再为我做中饭和晚饭。我的中饭和晚饭改到去爷爷奶奶家吃。

  而妈妈这个饮食上的改变反而让我苦寂的家庭生活有了新的期盼。

  我有三个表妹,大表妹苏蕊、二表妹陆西洲、小表妹李文静。分别是我大姑、二姑、小姑家的独生女。

  大表妹苏蕊,小我5个月,她的父母在我们市相当有名的批发市场做生意,忙到飞起,自己的中饭都顾不上吃,更别谈苏蕊的中饭了。所以苏蕊也是中午在爷爷奶奶家混一餐。

  二表妹陆西洲,小我6岁,她的父母和我爷爷退休前在同一个公司工作,所以家也都住在同一个单位大院里。她经常为了中午和我们混在一起,不请自来,抑或硬被我和苏蕊强行拖来一起在爷爷奶奶家的饭桌上愉快的打“嘴仗”和“筷仗”。

  小表妹李文静,小我8岁,她的父母均在一所大学工作,住在郊区,离我爷爷奶奶家最远。父为大学讲师,母因父的关系加入大学家属队——图书馆工作。从此小姑自认身份由工厂会计摇身变为“大学老师”,突然眼睛长在了头顶上,有了高人一等的睥睨感,生怕自己的女儿因跟她的三个表姐混在一起后染上不良恶习,所以甚少让她与我们接触,久而久之,拉远了我们与小表妹的距离。

  因而在我的年少时光里,章鸥和王薇娅的至真友情、陆西洲和苏蕊的亲密表姐妹情,是我灰蒙蒙的世界里射进来的两缕阳光。

  原以为我就在这样的两缕阳光的陪伴中缓解我高中的苦痛,尽快考上大学,远走高飞,远离妈妈。没想到,上天却再度为我投下一道光。

  这道光,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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