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二）

　　大概第五百个年头，那段日子我总是忘事，连府中下人与我说事，我也常常没有印象，只当是年纪大了。

　　一日我照常留下一封信，告知去向，独自上山采药。

　　那日本是晴朗的天气，未料下午忽然阴云蔽日，下起了阵雨。山路本就崎岖泥泞，加之雨水，竟遇到了山体滑坡，好在反应及时，只是衣袍溅上几滴泥水。

　　本想摘了草药尽早回去，可滑坡恰好堵了山路，而我生来经脉便是断的，阿爹阿娘生前用尽所有办法，都没能使我经脉复原，包括我自己，也没法子。这就注定，轻功武术，与我无缘。

　　我只得悻悻而返。

　　阴风夹杂着雨丝，密密地斜打在我的油纸伞上，我听着雨滴的合奏，心中竟隐隐有些不安。

　　我驻于门口，望着我府中侍童忙碌的身影，望着那背对着我人，用着同我一样的语调说话，吩咐着下人们应该做的事情。

　　我出门有个习惯，会留下一封信，上面写着我离去的时间和归期。我会估计好需要的时间，若有时多算了，多的便当做是给自己放假，带着斗笠在城里逗留一会，到了点再按时回去。

　　只是那日心情不佳，只想着早日回家换身干净的衣裳，便提前三日到家。

　　“大人，这株白兰花……”只见一小厮匆匆忙忙从内院跑出，手里端着一盆萎奄的白兰，它病态的枝叶正无力的垂着。

　　那小厮的话说了一半便梗住了，只是呆愣地看着我。

　　察觉到他的异样，别人也纷纷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包括那个与我有着一样声音的人，也下意识地转了过来，我看着她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内心竟是出奇的平静。

　　她在见到我的一刹那，便下意识地想逃，但我抢先一步叫住她，我说：“聊聊吧。”聊一聊，你为何与我如此相似，甚至对我的喜好一清二楚，连府中与我朝夕相处的下人，也难分真伪。

　　我明显地看见她的身子一颤，将脚步生生止住，许久才下定决心，声音带着一丝决绝，那是我不曾有过的东西，缓缓答道：“如你所愿。”

　　我与她进了后院，屏退了所有下人。

　　她告诉我，她就是我，那个被我舍弃的我。

　　她说，人有七情，分别是喜、怒、哀、惧、爱、恶、欲，而她是我的欲。

　　她说我上辈子曾服下一枚蛊虫，名为七情。

　　那只蛊虫养在我的体内，以我的记忆为食，食尽，便会陷入沉睡。

　　至于我的喜、怒、哀、惧、爱、恶、欲，都是伴着我的记忆而生的，自然也会伴着我的记忆而死。在她们察觉到异样的时候，蛊虫已经蚕食了我近三分之一的记忆，为了自保，她们留下了大部分的记忆以吸引七情蛊，并纷纷从我体内分离。

　　她说，这就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的，我缺少的东西。

　　她还告诉我，根据她们记忆片段中零星的一点，她可以明确地告诉我，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原本生活的地方，不是这儿。

　　听完这些，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因为她说的这些，都恰好解决了我的疑惑。

　　若非无字书，若非阿娘给我讲的离奇来历，若非我身上出现的种种奇异现象，我或许会对她的话有所怀疑，但现在没有。

　　在她的引见下，我在一处阴暗的石窟内，见到了喜、怒、哀、惧、恶五人，却唯独没有见到情。

　　欲告诉我，情在她们从我身体分离的那一天就不见了，她们只能依稀感知到她还活着，因为情似乎在刻意地躲着她们。

　　我能看出她们六人都很虚弱，喜与哀在这点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她们的身子已经开始变得透明，是将要消失的前奏。

　　如果再不回到我的体内，她们会因为没有我记忆的滋养，逐渐变淡，最后消失。

　　七情蛊在蚕食完她们留下的记忆之后，已经陷入了沉睡，她们并不清楚它何时会醒来，但为了自己不会消散，她们更想回到我的体内。

　　除了怒对此相当不满，并将我狠狠数落了一番，所有人都是出奇地一致，默认了欲的选择。

　　怒在最后久久凝望着因为虚弱，而无力地倚靠在石壁上的喜与哀，也只是变扭地冷哼一声，最后默许了众人的选择。

　　那夜的星辰似乎格外的明亮，皎洁的明月高悬，银白的的光辉似一层薄纱，将我包围，让我在这漫漫长夜有了一丝温度。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初升，我踏着荧荧微光，沐浴着温柔的旭日光辉，微笑着踏进熟悉的府苑。

　　自那以后，下人们都在传着：“大人似乎是转性了，如今竟有了几分人情味。”对此我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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