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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所谓一片痴心


  “……夏秀安……夏秀安……秀安,你醒醒……先吃点东西……”

  夏秀安是被人摇醒的。

  鼻端有好闻香气飘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竟看到一身棉白衫子的徐澜宁手里拿着个物件在她眼前晃荡。

  她有些生气,“徐大人,能不能给我安静点?”

  面前的人苦笑,“夏秀安,你认错人了。我是容庆。”

  夏秀安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果然是脱去了外衣只着月白中衣的容庆。

  不知是火光的原因还是什么,此时他眼睛里像是布满了红血丝,看上去相当疲惫。

  容庆把一件麻布外衫递给她,“你身上湿透了,我的这件外衫刚刚烤干,你暂且先换上。”

  穿男人的衣服?

  夏秀安看了看自己身上仍湿哒哒还相当贴身的春衫,尽管没几两肉,但少女该有的身形仍是被勾勒无遗。

  她不好意思地抱了抱胸,“我……我没事,你自己穿吧。”

  “你想寒气攻心,引发花毒么?现在我身边可没有银针。”容庆脾气很好的把衣衫递到她面前,“我刚刚已经用香草熏过,很干净。”

  夏秀安红着脸,仰起头,“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是觉太过麻烦你,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如果你一直要这般见外,我可能真要生气了。”容庆渐渐收回衣衫,“好说我也正在授你天玄神针,算得半个师父,你就准备一直让我对你如此费心?”

  火光映射着他半边侧脸,几近透明。连额角的青筋都可见。

  夏秀安吐了吐舌头,这个好脾气的人看来真的被她惹得生气了。

  其实真不是她要矫情,实在是觉得受他越多,就欠他越多。

  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欠人人情的人。

  她没敢再推拒,拿过外衫,道了声谢。

  “我查探过了,周围没人,你换吧。”容庆背转过身去,走到火边,翻转着架烤在上面的野味。

  夏秀安知道他是个君子,不用担心他会回头什么的,当下就悉悉索索着将身上的所有湿衣包括肚兜和亵裤一起脱下,再端端把那外衫套在身上。

  先前这衣衫穿在容庆身上,款式和颜色与卧龙寨的那些土匪一般无二,她以为只是普通粗布麻衣。结果这一上身,才知其质地柔软舒适,做工也相当细致,剪裁工整,针脚细密。

  像这样的衣衫最好的裁缝一天半天内也做不出来,容庆准备混入卧龙寨时,肯定没时间找人做。那么他这衣衫是从哪里来?还是临时打劫了哪个土匪的?

  她摇了摇头,一般的土匪绝穿不上这等料子的衣衫。

  外衫很长很松垮,她裹在身上捂了又捂,用腰带绑得紧紧的。下摆太长的部分则左右相系,只要步子不大,倒不担心露了腿部春光。

  由于他曾熏过香草,外衫上的气味感觉又干净又好闻。

  她自行把自己的里外湿衣搭在篝火旁边插地的树枝上,相信不用多长时间就全部可以烤干。

  这一番忙下来,已是腰酸背痛腿抽筋。

  “已经烤好了。先吃吧。”容庆垂着眼眸把叉在树枝上的野味撕了一条腿递给她。

  夏秀安接过去坐在他身边,“好香。是什么?”

  “野兔。”容庆直着脖子,目不斜视。

  “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最美味。容公子身手不错啊,身无长物也能抓野兔。”夏秀安一口就咬了下去,外焦里嫩,肉质细腻,且满口生香。

  容庆只是直直看着她连袖口也用绳子绑得紧紧的怪异穿法,神色很是不自然,“只不过碰巧找到了野兔窝,该你有口福。”

  夏秀安大点其头,“果然有口福,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野兔肉。你是不是有什么秘诀?”

  容庆自己也撕了一腿,微侧了脸,脸色晕红,吃得也慢,“要说秘诀还真是有。我在烤兔肉的时候,不仅在外面涂了一层药草汁,在它肚子里也塞了一些暖身补气的药草。你多吃点,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夏秀安很是奇怪他一直只侧目和她说话,连往火上加枯枝时还眼敛微垂,目不斜视,甚至面上还有些可疑的红……

  这个人在她心目中向来是沉稳端方君子坦荡荡的代表,何事会让他这般不自然?

  她抬眸一扫,当看到她才刚脱下的肚兜和亵裤在迎风招展,脸上也刷的红了起来。

  前世女孩子晒内衣内裤讲究阳光消毒,夹在衣架上当众晒之是很正常的事。

  来这里后,日常一般都由浣碧秋韵她们打理,她根本就忘了大梁女子内里的衣裤晾晒起来都是遮遮掩掩的事。

  无怪容庆神情怪异,这么想来,她也确实太没体统,过于大大咧咧。

  她微窘地看着那些衣物,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气氛有些尴尬。

  半晌后还是她头皮一硬,当没那么回事,故意笑着大声称赞:“不得不承认,与医圣在一起,不仅可大饱口福,也完全不用担心任何身体健康问题。”

  容庆似感受到她心底千回百转的窘迫,他索性无视那边,也笑了起来,“百草可入药。只要你了解了它们的属性,随时随地都可利用。”

  他眉眼一下子舒展开,有一种别致翟气在里头。

  “如果你感兴趣,我这里倒有许多方子。正好你记性好,得空可以把它们都背下来,以后无论是行医还是过日子,肯定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又道。

  夏秀安暗松了口气,转而又有些犹豫,张大夫曾很热心地教她辨认药草,由于都是药铺里晒干的枯叶子,外形颜色都差不多,有些气味相差也不大,她辨认起来真的是分不清谁是谁,相当吃力。

  就因为这点,张大夫没少敲着她的脑门说要带她游遍万水千山,认遍神农百草。

  “其实张大夫的医术也不错……”她说得极为隐晦。

  容庆侧目注视着她,眼角弯弯,笑容更润泽柔和。

  “我只是让你记些益补身子的方子,并没有和他抢徒弟的意思。”他顿了一下,“这些方子几乎是我独创,用它们烹烤食物,不仅可提香味,有益身体,就算专门用来做药膳,也别具风味,不会让人厌腻。”

  夏秀安尴尬,干咳了两声,“你堂堂大医圣研究药草是正经,可是把药草调制入食材,做出各种美食是不是有些越俎代庖,抢了人家厨师的活?”

  “你说得没错,我正有此意。”

  夏秀安奇道:“此话怎讲?”

  “人生来混元初胎,本是纯洁干净,无病无患。自入口五谷杂粮,动物尸肉,便四大不调,身心受病,如烈火烧身,千针刺心。但人以食为天,不食必命绝。所以才有了这世间百草,以通经活络,调理阴阳,让人减少病痛,延年益寿。”

  容庆说起这些话来语声轻轻,若丝弦悄拨,娓娓动听。

  “我若能在人未病前就用药草烹食,且因人而异进行调理,既可保口福,又可保身体康健,想必会相当受人欢迎。”

  “所以呢?”

  “所以……我准备日后有机会能开一家百草美食楼,让天下人都能吃到我做的美食,还能身体无恙。”

  夏秀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宏愿难也不难,以你医圣的名号,想必美食楼一经开张,门槛都要被踏破,还财源滚滚,叫你忙都忙不过来。”

  容庆也笑了起来,“所以让你先学着点,我若忙不过来,你也好过来帮忙。赚得的银钱,必分你一半。”

  夏秀安揉着有些发痒的鼻子,“如果你大医圣真有那么一天,我必定马首是瞻。”

  “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夏秀安睨他一眼,半开玩笑,“要不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倒不必。”容庆轻笑着,话题一转,“不过……你说张大夫医术不错,到底有多不错?”

  “这个……”夏秀安扔掉被啃完的兔子骨头,意犹未尽,舔了舔唇,“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形容。”

  容庆想了想,忽起了玩心,放下手中的兔肉,指着夏秀安的胳膊道:“你把你的衣袖挽起来。”

  夏秀安有些转不过弯来。

  “我记得你手臂上曾被那个婢女划出剑伤,后又泡到水里,一直来不及处理。”

  是有这么回事,而且伤处此刻因为身体回暖已开始火辣辣地痛。夏秀安疑虑地把绳子解开,将衣袖挽得高高地。就见圆润饱满如玉质白皙的上臂有两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尽管被水泡得发白,隐隐仍有血丝渗出,有些触目惊心。

  “你这两道伤口被水泡后要说极其危险,一个处理不好,恐要化脓烂肉。你看我不用药草,现在就给你治好。”

  容庆弯腰从火堆边捡起一根未烧尽的木柴,把一头的白灰抹去,留着一截黑炭,嘴里一边轻念,一边往夏秀安手臂上伤口画去。

  夏秀安也没动,任他在伤口周围画了圈,然后又朝她身后一株碗口粗的桃树画去。待圈合口之时,一指一点,“去!”

  神奇的一幕顿时出现。

  刚刚还好端端的树皮,在他所画的圈内立即裂开了两道口子,还翻出里面的树杆,有汁液随之溢出。就似她手臂上的两道伤口。

  “行了,你再看你的伤口。”容庆扔掉木柴,拍拍手上的灰尘。

  夏秀安低头,竟然惊奇地发现她的伤口只剩两道浅浅的印迹……

  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口齿都有些不清起来,“你……你你这是变幻术么?怎……怎么就没了?”

  “哪里是没有,不是已经给你转移到桃树上了么?”容庆看向受伤的桃树,花瓣瞬息枯萎凋谢,纷然飘零……他的眼神痛惜。

  “这也不是幻术。”他转身又坐到了火边,“古时巫医同道,可用符咒禁禳之法,用符咒以治病,不用药石,可愈疾活人。后来巫与医各分派别,始相去甚远。巫者求鬼神,问吉凶;医而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时值今日,很多相辅相成的医疾之术失传。医道借百草,巫术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邪术。”

  夏秀安听得神乎其神,她也知《黄帝内经》有曰: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古时有祝由术医病救人,自己也只能想象,不知其法。今日他的这翻操作,难道就是其中的一种?

  “不论是前朝还是本朝,都曾发生过几起巫蛊案,牵涉颇广,因之死伤的人也很多。于是,巫术成了人人谈之色变以及朝廷的禁忌,愈发势落。可是作为真正的医者,这种上古不用药石就能医病救人之法往往心仪,无法舍弃。暗里学之者有之,却也因为不能见光渐渐已至失传。”

  篝火光影下,容庆垂下的眼睫弯出淡淡的弧影,静谧而孤寂,从夏秀安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唇角似有若无的勾了一下,“你说张大夫医术还不错,他能像我这般治疾么?”

  夏秀安看看自己的手臂,又看看那棵瞬间枯萎了的桃树,实诚回答,“恐怕不能。”

  “所以以后让你跟我学些东西你完全无须犹豫,当立马点头答应才是,不吃亏。”容庆再次拿起叉在火上的兔肉吃起来。

  夏秀安内心已受一万点暴击,她把臂上伤口处摸了又摸,真的不痛不痒,像从没受过伤一样。

  她胡乱擦掉上面的炭灰,坐到他身边好奇道:“既然你会这一招,以后再有人受了伤,你直接‘去——’一下不就得了?”

  容庆看她一眼,“你不见这样做有伤天和?再说,若叫有心人看到,恐怕要引来大祸。”

  夏秀安一想也有道理,牵涉到巫蛊案时死的人可不少,他没必要为省一些药草而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那我腿上的剑伤……”

  话说到一半她才觉得不妥。刚才他是用炭笔在手臂上画圈圈,如果叫他在自己光溜溜地大腿上画圈圈又是什么事儿?

  她自觉说错话,赶紧顺着圆,“我等会自己找点草药敷一下,我们先把肚子吃饱……”

  容庆当不知道她前半截话的意图,只是道:“有伤口暂且不宜用草药。嗯,时间也不早了,你且休息,等明天我们出去了找集市买金创药包扎一下。”

  夏秀安望了望头顶的星辰,怕是已到亥时,略有不满道:“容公子不必把我看成没用的弱女子。我已经睡过,看你双眼血丝应该几晚没睡,想必也乏得很。稍后你先睡一会,我守上半夜,到下半夜,我叫你。”

  容庆笑了一下,也没勉强,“像你这样生龙活虎的弱女子比什么都有用。既然你想守上半夜,那我也正好调下内息。到时间叫我。”

  生龙活虎来形容她?怕是看她下药杀人上山下水都没死透的贬义词吧。

  其实还不是为了保住一条小命?

  吃饱之后浑身来了热量,也就有了力气。夏秀安就近又捡了一些柴以备度过漫漫长夜。看到容庆已盘膝入定,周围除了虫鸟的鸣叫声,倒是安静。

  她索性脱了还湿漉漉地绣花鞋和足袋,拧了拧,也挂在树枝上烤了起来。随后盘膝把脚收到长长的衣摆里,看着温暖的火光,又呵欠连天起来。

  到第二天一大早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人已躺在干燥的草堆上,身上还盖着已经烤干的衣物。

  树林里清脆的鸟声啾啾,犹如鸟儿们在对唱,很是热闹。

  火堆上依然烤着一只香气四溢的野兔,却不见容庆的踪影。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把快要烤糊的野兔翻了个身,便大声唤道:“容公子,你在哪里……”

  话音才落,就见一身月白中衣的容庆从河岸边走了过来。

  此时他已经梳洗过,一扫昨晚的疲态,面容温淡平静如水墨,干净清爽。即便只穿了中衣,也让人生不出一分窘迫和嘲笑的念头。

  “你醒了?要不要去清洗一下?今天天气还不错,稍后我们吃过就可以走了。”他走过来,看到她莹白小巧的双足就那么大刺刺地踏在草地上,微微一怔,那粉嫩得几近半透明的脚趾甲让他恍了下神。

  夏秀安察觉到他的视线,连忙把火堆边已经烤干的足袋套上,穿上鞋,红着脸收了衣裤一把抱到怀里,“我先去换衣。”

  这次她实在不敢再忽视自己的着装,等把一切穿戴好,又就着河水洗脸梳洗后,才端端正正走过去,托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衫一脸歉意道:“已经被我穿脏了,要不我等我洗净烤干?”

  容庆倚靠在树杆上看着远山,神容淡淡,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她的声音,才转过身来,径直把外衫接了过去,“等洗净烤干恐怕又要晚上才能走。没那个时间了。兔肉给你留在荷叶上,去吃吧,我等你。”

  夏秀安暗吐了吐舌,幸好他没嫌弃,不然不知又要有多尴尬。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胃口份外大,在又吃掉半只兔子肉后,才意犹未尽的同容庆动了身。

  一路上,容庆的神色又恢复到了那种温雅和煦略有疏淡的神情。依然会让人感觉舒服,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倒是没忘向夏秀安灌输那些烹烤美食的方子,为打发时间,夏秀安记得也认真。

  直到太阳照得老高,两人才见到一个油菜花盛开的小村子。

  村子里青瓦白墙玲珑小屋,偶见老人家坐在院前喁喁私语,小孩子追着打闹,听在耳内都是陌生好听的吴侬软语。

  村子里的大人都下了田地,正好有个年轻人驾着牛车去市集给他新婚小娘子扯段新出的布料做新衣,容庆上前跟他说两人遭了劫匪,希望他能带他们一路。

  那年轻人见两人气质非凡,自也不会拒绝,还非常热情地给他们端茶倒水。

  为表谢意,容庆临行前给他家小娘子诊了喜脉,说是男胎,乐得小两口眉花眼笑。

  牛车虽慢,却省脚力。

  夏秀安腿上毕竟还有伤,这一路走来,伤口愈发疼起来。不过是她向来坚毅,怕耽误了容庆的行程,未表露一分。等一上牛车松散下来,整个人恨不能就那么倒在牛车上。

  年轻人相当健谈,坐在前面慢悠悠挥着牛鞭聊着一些家常,当讲到容庆给他娘子诊喜脉的事,更是喜不自胜:“我家三代单传,我爷和爹都是中年得子。本来我也以为我们是这样,没想到你们一来就给诊了喜脉,二位还真是我们家的贵人。”

  容庆随意应了一句,“不敢当。也是兄台自己的福气。”

  “多谢多谢。”年轻人爽朗一笑,接着道:“小哥,看你家娘子脸色不太好,莫非也是有了喜脉?你自己是大夫,可别忽略了自家屋里人。”

  本在强自忍疼额际都见汗的夏秀安一怔,和坐在对面的容庆对视一眼,好不尴尬。

  “……兄台误会了,她是我的朋友,脸色不好是因为受了伤。”容庆解释。

  “小哥千万别说什么朋友。一个姑娘家愿意跟你出门岂止是把你当朋友看待?如今又遭了劫,还受了伤,你更应该爱护她,珍惜她。也不枉人家小姑娘对你的一片痴心。”年轻人竟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夏秀安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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