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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施琅逃厦


过了半晌,施安见施琅手背慢慢渗出鲜血,拿起手帕又想要替他包扎,蓦地听到芦荻丛中响起几声凄厉惨呼,宛若狼哭鬼嚎分外瘆人,接着就寂静无声,不禁吓了一跳,手帕飘落掉入黄泥坑里。施琅也是大吃一惊,腾地跳起身,右手紧紧握住船桨,全神戒备。

芦荻丛中沙沙作响,似有野兽在里面行走,不一会两簇芦荻向外一分,慢慢走出两人。前面的三十来岁年纪,衣着普通,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颇有燕赵男儿的豪迈气概,只是神情阴郁,面染风霜,头发微现灰白,瞧上去比施琅还是憔悴。后面的手长脚大,赤着双足,乱糟糟胡须遮住大半面颊,肩上扛着根与施琅一般无二的船桨,却是曾在茶棚为施大宣鸣不平的刘白条,原本缠在腰间的破烂布衫已穿在身上,虽然破洞间露出大块黝黑肌肉,却也聊胜于无。

施琅见到刘白条不禁一怔,目光略一停留,便转到阴郁男子身上。见他腰间挎着把狭长腰刀,刀背厚重,比普通腰刀微有弧度,感觉有些眼熟,细细打量一番,忽地忆起一物,面色大变,脱口叫道:“绣春刀!”蹬蹬蹬倒退三步,双手牢牢捏紧船桨,眼里全是戒备神色。

绣春刀是大明锦衣卫制式佩刀,与明军腰刀略有差别,寻常人不易分辨。阴郁男子见施琅一口叫出绣春刀,有些出乎意料,深深瞧了施琅一眼,微笑道:“施将军居然能够认出绣春刀,算得上见多识广。”

施琅冷哼道:“当年施琅奉国姓爷将令带兵到广东勤王,曾蒙锦衣卫密探传递情报,破了鞑子郝尚久十万大军,好歹对绣春刀留有印象。阁下佩带绣春刀,莫非出身锦衣卫?”

锦衣卫由明太祖朱元璋创建,职掌侦缉刺探缉捕不法,可以风闻办案先斩后奏,缇骑到处官吏百姓无不闻风色变。随着明朝灭亡,庞大的锦衣卫早已烟消云散,成为历史。阴郁男子听施琅提起锦衣卫密探传递情报,面现缅怀神色,缓缓点头道:“在下徐文宏,曾任职锦衣卫北镇抚司,现在国姓爷帐下办事,见过施将军。”说着拱手行礼,甚是利落。

见阴郁男子徐文宏举止有礼,似乎没有敌意,施琅稍觉放心,抱着船桨还了一礼。锦衣卫是明太祖朱元璋侍卫亲军,缇骑横行天下二百多年,抓捕文武官员无数,冷酷铁血可止小儿夜啼,施琅虽然素来胆大,却也不敢轻忽。

施安缩在施琅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好奇打量徐文宏,瞧着两人对答。

刘白条站在徐文宏身后,粗大船桨拄在地上,圆睁怪眼望向施琅,听到施将军三字身子陡震,铜铃大眼满是欢喜神色,指着施琅问徐文宏道:“徐佥事,他就是海霹雳施琅将军?!怎么——跟王大哥讲的有些不太像?”

徐文宏笑道:“如假包换海霹雳,只是乔装改扮瞒人耳目而已。我让你来还扭扭捏捏不太愿意,这下高兴了吧?”

施琅吃了一惊,徐文宏居然一眼瞧破自己乔装改扮,招子果真雪亮。随即想起他出身锦衣卫,为之释然。

刘白条抬手搔搔脏成一团的乱发,咧着大嘴鸡啄米般点头,“当然愿意。施将军是出了名的水里好汉,精忠报国,跟混江龙李俊同样厉害。刘白条能够跟随施琅将军,是娘老子拜菩萨都求不来的天大福份。”想到居然能够见着海霹雳,还能服侍同行,乐得咧开大嘴,跨前一大步,扔下船桨扑通跪倒,“小人刘顺见过施将军。”咚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施琅有些莫明其妙,忙伸手扶起,目光炯炯望向徐文宏。徐文宏见这浑人讲话颠三倒四,嘴角不禁露出笑意,道:“施将军,你乔装改扮本可瞒人耳目,只是做事不够小心,居然让察言司探事瞧出破绽,暗地辍了上来。方才已有两名探事躲在芦荻丛中监视,另一名回去禀报抓人。幸亏迎面撞上我,哄他带路杀人灭口,否则施将军堂堂大好男儿,还不让探事生擒活捉了去。”

听到这话施琅不禁惊出身冷汗,细细回想必是躲在樟树后向平房小院窥视时不小心落入探事眼中露了行藏,心中感激,放下船桨拱手道:“大恩不敢言谢,日后有出头之日必定报答。”

刘白条插嘴道:“还有俺呢。总舵主吩咐俺护送施将军出厦门,前往浙江投奔张煌言,咋就没啥子回报。”

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曾任南明兵部尚书,力主抗清,南京失守后尊奉鲁王为主,占据舟山、宁波沿海地区与满清对抗,屡次击败鞑子军队,名头极为响亮,是与国姓爷郑成功齐名的江南抗清名将。

施安听刘白条说得有趣,躲在施琅身后呵呵笑出声来。施琅面色微变,沉声问道:“总舵主是谁,为甚么要施琅投奔张煌言将军?”

徐文宏横了刘白条一眼,喝道:“没事莫多嘴,泄露机密小心剐了你。”略一沉吟,拉施琅走到旁边,道:“实不相瞒,徐某之所以出手相救,又让刘白条送施将军投奔张煌言将军,都是奉命而为。”

刘白条听徐文宏如此说,忙用手捂牢嘴巴,过了会慢慢放下,与施安你一言我一语交谈起来。两人都是话痨,言语投机,聊得火热。

施琅转了转眼珠,疑惑道:“请徐兄说得明白些,免得施琅稀里糊涂。”

徐文宏沉吟片刻,缓缓道:“告诉施将军也无妨,命我救你的是行营参军陈永华先生。”陈永华表字复甫,福建漳州人氏,是明末大儒陈鼎之子,自幼见识卓绝胸怀大志,永历二年清军攻陷同安,教谕陈鼎自缢于明伦堂,陈永华出逃后矢志报仇,前往厦门投奔郑成功。郑成功与陈永华谈论时事彻夜不眠,赞为“当世卧龙”,当即授职行营参军,极受重用,是国姓爷帐下第一谋士。徐文宏称先生自是尊敬之意。

听是陈永华命徐文宏出手救护,施琅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为人乖僻不善交际,国姓爷帐下无人与之交好,陈永华贵为行营参军,又是秀才相公,平常极少来往,怎会突地加以援手。只听徐文宏继续说道:“陈先生说,施将军擅长海战,人才难得,如果因为牵连郑彩就被冤杀,着实可惜。国姓爷性格倔强,暂时难以劝说,施琅将军可以先去浙江投奔张煌言将军,作战立功表明心迹,日后国姓爷回心转意自可重返厦门,共图反清复明大业。”微笑道:“方才你们的交谈我都已听到,施将军心怀忠义,记着汉人身份不肯跟随郑彩降清,赤胆忠心令人钦敬,文宏回去后必当如实禀报陈参军,慢慢想办法洗刷冤屈,施将军尽可放心。”

施琅背心惊出冷汗,暗想方才若有怨望言语,恐怕来的不是救星而是煞星,转了转眼珠,拱手道:“陈参军为施琅谋画得如此到位,施琅感激不尽,自当遵令行事。”犹豫了下,低声道:“郑彩在厦门到处拉拢串连,阴谋造国姓爷的反,国姓爷不可不防。”

徐文宏目光炯炯瞪视施琅,似乎想瞧出内心真实想法。施琅坦然以对。沉默了会,徐文宏淡淡道:“郑彩谋反施将军不用担心,国姓爷慧眼如炬早有觉察,已下令将郑彩软禁,着察言司缉捕同谋余党。此去浙江千里迢迢,鞑子四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施将军路上要多加小心,千万不可着了鞑子道儿。”

施琅点头应声,听徐文宏多次提到察言司,涩声问道:“察言司,已经成立了么?”

郑成功以闽南为根据地反清复明,军事力量远逊占据中原形胜之地的满清鞑子,眼见复国希望日益渺茫,便想仿太祖皇帝朱元璋设锦衣卫侦缉刺探旧例,以郑芝龙的五商十行旧班底为基础,成立情报机构察言司,专门搜集、传递、整理鞑子情报,弥补军事力量的绝对劣势。大明开国以来厂卫横行不法,肆意迫害官绅百姓,天下臣民都敢怒不敢言,郑成功帐下文武多是南明遗臣,对厂卫的残酷血腥记忆犹新,人人倡言反对。郑成功不好违了众议,犹豫拖延下来。

徐文宏点头道:“本来国姓爷还有些举棋不定,经郑彩谋反一闹,昨日已下了批文,决定成立察言司,由国姓爷直辖,掌管巡查谋逆妖言,搜集军政情报。”顿了一顿,道:“徐某也忝在察言司。”

听到巡查谋逆妖言施琅眉心不禁一跳,心想这与厂卫缇骑有何区别。他身处嫌疑之地,当然不好多说,言不由衷道了声恭喜,问道:“察言司由谁主事?”

徐文宏道:“郑成言。”

施琅睁大眼睛,急道:“郑老大?!他贪财好色,卑鄙无耻,怎能主事察言司——”见徐文宏若有深意瞧着自己,心中猛吃一惊,想起了交浅言深,额头不禁渗出冷汗,干笑数声,向徐文宏拱手道:“徐佥事在察言司任事,施琅家人都已被冯锡范捕去,麻烦多加照顾,施琅感激不尽。”

徐文宏点头道:“施将军放心,徐某必定尽力。”抬头瞧向天空,见太阳西斜已近申时,道:“时辰不早,施将军先行赶往海滩,我处理好现场,等下自会赶过来。”

施琅知道徐文宏说的现场就是芦荻丛中的探事尸首,锦衣卫常年办案,处理现场自是老手。心中微寒不敢多说,连声答应,瞧着徐文宏渐渐没入芦荻深处。转身问了刘白条几句,三人迈步在乡间小路急走。刘白条扛着船桨走在最前头,他是厦门土人熟悉地理,在芦荻丛中左弯右拐,走的尽是些偏僻田埂小道,莫说搜捕官兵,连野兔都不曾碰到一只。

施琅想起诸多疑惑,边走边与刘白条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意打探天地会情况。刘白条为人粗憨,对闻名遐迩的海霹雳仰慕已久,全无提防之心,有问必答言无不尽。只是他出身低微,在天地会全无职司,对军政大事所知有限,施琅问了半天,才了解天地会由陈永华奉国姓爷之命秘密成立,以流落江湖的郑军旧部为骨干,旨在联络各地义士反清复明复兴华夏,中原各地都在暗地筹备分堂,发展会员,尤以浙江福建广东沿海地区最为兴旺。切口暗号是会中机密,刘白条大字不识,只记得寥寥数条,施琅反复盘问不得要领,有些气闷,只得罢了。

急走近半时辰,中间在道旁凉亭躲了会雷雨,前面又现出大片芦荻丛,秋风吹过白絮飘飞,如盐似雪。刘白条停下脚步,指着芦荻丛小声道:“出去就是海滩,大家小心些。”

三人钻进芦荻丛走出一小段路,前面果然出现高低起伏的连绵海滩,细黑海沙宛若黑绒毛毯铺向海天深处,汹涌浪涛一波接一波冲刷海滩,响起沉闷的拍激声响。海滩地势平坦,一眼可以望出三四里,空荡荡的杳无人迹。刘白条指着海滩道:“这海滩绰号鬼难寻,极为偏僻冷清,平常连鬼影都见不着,官兵再多也搜寻不到这里,施将军只管放心出海。”言下颇有自得之意。

施琅常年行船作战追波逐浪,闻到海风卷过来的咸腥味道顿觉神清气爽。他为人精细,生怕察言司探事暗中设下埋伏,细细扫视一番,见海滩茫茫杳无人迹,微笑点头,刚想抬腿跨出芦荻丛,忽地想起徐文宏怎地还没有赶过来,心念一动,把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施安跟着刘白条窜出芦荻,回头见施琅没有过来,忙问道:“大公子,怎么了?”

施琅皱眉道:“徐佥事怎么还没过来,我在这里等等他。”

刘白条向芦荻丛张了张,见枝叶飘拂随风而舞,哪里见得着人迹。他不好阻挡,灵机一动,道:“船藏在礁石后面,拖过来也要费些时辰。不如施将军在这里等候,小人先去开船过来。”

施琅心想这倒是两全其美,点了点头,目送刘白条扛着船桨大踏步走向海滩,在黑沙上留下两行粗大脚印。施安猴儿般窜回芦荻丛,几步蹦到施琅身边,嘟嘴道:“徐佥事瞧模样是伶俐人,怎地做事如此磨蹭,到现在还没有赶到。”

施琅喝道:“多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心念微动,莫非徐文宏怕泄露行踪,暗中跟随,等上了船再现身。正自狐疑不定转着念头,忽听施安低叫道:“有人!”

施琅忙问道:“徐佥事来了么。”转身回望不见人影。施安低笑道:“大公子,我说的是海滩上有人。”

施琅黑脸微赤,横了施安一眼,抬头望去,果见不远处的海滩上站着名八九岁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钻将出来。男孩呆呆立在海边,向东边波涛汹涌处凝目观望,忽地扑通跪倒,连磕了七八个响头,宽大前额沾满泥沙,放声大哭,哭声悲凄哀怨,隐藏着无限悲愤委屈。

施安听得心中不忍,悄声问道:“大公子,这小孩有啥子冤屈,怎么哭得如此伤心。”

施琅凝视半晌,缓缓道:“应是他的家人以前死在海上,尸体归不得故乡,因此到海边遥祭。”大海辽阔险恶,航海途中死了人难以运回安葬,通常都是抛入海水任其飘浮,谓之海葬。施琅常年出海,见惯不怪,只是想起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被迫逃离厦门,不知何日才能重新回归,语气不禁有些凄恻。

话未说完,男孩已经慢慢从海滩爬起,从脚边竹篮捧出一小堆金银纸箔,打火石点燃,不一会就熊熊燃烧起来,缕缕黑烟顺风飘向空中,在丈许高处盘旋不散。男孩眼望黑烟神色虔诚,双手合什嘴唇翕动,显是在默默祝祷。

施安正瞧得入神,海滩边的礁石丛中悄无声息划出艘渔船,慢慢向这边驶了过来。施琅目光锐利,看清划船的正是刘白条。抬头向四周望了望,除男孩外别无人迹,略一踌躇,向施安道:“快些走!”抛下船桨,大踏步向渔船走去。

男孩听到声响,料不到芦荻丛中隐藏有人,转过头向这边张望,目光中满是诧异。施琅见男孩面目清秀,穿着普通,肤色微黑,身材比寻常少年高大,竟似十五六岁一般,料是岛上打鱼人家子弟,也不在意,自顾大踏步向前行走。眼见离渔船越来越近,刘白条的头发胡须都瞧得清清楚楚,施琅松了口气,刚想缓下脚步等待施安,却见刘白条瞠目凝视后方,眸中忽地现出惊诧神色,嘴巴翕张似要呼喝。

施琅心中陡生警兆,高叫“施安快走”,拔步向前飞奔。身边风声迅疾,一条人影闪电般斜斜掠过,箭一般射向渔船。施琅刚想施安哪有如此快捷身手,就见人影已快步奔到海边,略一停步,宛若鹰鹫冲天旋起丈许高,怪笑一声腾地落到渔船中间。

施琅见人影身材高瘦宛若竹杆,自己从未见过,大吃一惊停住脚步,就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道:“施将军干嘛行色如此匆匆,不想会一会老朋友再离开厦门?”

声音低沉,含有无限怨毒。施琅的心登时石头般沉了下去,缓缓转身,见三名精壮汉子站在海滩上,都是穿着寻常渔夫服色,左右包抄暗成包围之势。最前头的是名四旬左右的矮胖汉子,面目可亲,笑嘻嘻宛若和气生财的商贾,瞧向施琅的目光却透出冰冷寒意。施琅向远处张望,不见其他人影,微叹口气,脚下不丁不八站定,淡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郑成言老大,怎地不在南安掌管郑氏祠堂,跑到厦门当了捕人的鹰犬?”

施安躲到施琅身后,见壮汉面目狰狞,心里害怕,闭紧嘴巴不敢作声。

听到南安两字郑成言面上陡地浮起青气,一闪即逝,阴森森笑道:“当年拜施将军之赐,郑成言回南安享了几年清福,现在听说施将军想要暗地离开厦门,哪能不专门赶来送上一程。”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难听之极。

郑成言是国姓爷郑成功的族兄,自幼跟随堂伯郑芝龙出海经商卖私货,去过南洋到过东瀛,下了船脱光膀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手底不知处理过多少条人命,算得上郑氏家族的知名豪杰,甚得郑芝龙看重,委派掌管郑氏商务。只是生性贪婪好色,每每隐瞒郑芝龙贪污珍宝,偷偷在日本长崎置下外室,施琅曾与郑成言同船跑东洋航线,瞧在眼里屡劝不听,生怕连累自己便向郑芝龙举报。郑芝龙听说有人胆肥敢从自家碗里向外捞食,大怒之下就想行族规结果了郑成言,经一众郑氏族老苦劝方才重责三十,贬回福建南宅老宅看管郑氏祠堂,已与施琅多年未见,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现身。

想起南安那些没油无盐的苦日子,郑成言怨毒更深,瞧向施琅的目光如欲喷出火来。

刘白条陡见高瘦汉子跳上渔船,虽然粗憨却也晓得必是敌人,怒喝一声举起船桨劈头盖脸打去,高瘦汉子僵立不动,嘴噙冷笑,任凭船桨打在头上,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粗重船桨碎成数段,木屑纷飞,高瘦汉子却是昂然不动,连油皮都没擦破半块。刘白条只是寻常渔夫,哪见过铁布衫横练功夫,一时惊得呆住。正犹豫是否跳船逃走,高瘦汉子伸指向肋下一戳,刘白条登时浑身僵麻难以动弹,被高瘦汉子一把挟住,飞鸟般纵跃下船。

施琅虽与郑成言对答,眼角余光始终留意渔船。见刘白条三两下就被高瘦汉子擒拿,知道今日必定无幸,伸手从粗布灰衫掏出护身短刀,厉喝道:“郑老大,莫要风言风语耍笑施琅,想要脑袋尽管过来拿去!”

郑成言故作惊讶,呵呵笑道:“施琅老弟,咱俩曾在同一船上刨食,又蒙恩惠得以回南安享清福,哪能如此不讲交情动刀动枪。”转头问身后一名汉子道:“小刘,咱们察言司昨晚忙碌到现在,干了哪些苦差使?”

小刘是名三十来岁的壮汉,膀大腰圆肌肉虬结,自是察言司网罗的侦缉探事,闻言踏前两步,大声道:“察言司奉国姓爷令缉查施琅谋反案,现已捕得文武将吏十三名,全都抄家搜检,严加审讯。”瞧了瞧郑成言得意面色,续道:“右镇参军施显供认奉逆贼施琅之命暗中串连将吏,意图奉郑彩为主举兵作乱杀害国姓爷投靠鞑子,现已……”

施显是施琅胞弟,从小喜欢舞刀弄剑,与施琅一起投奔国姓爷,任职右镇参军,屡立战功颇受重用,想不到已落入郑成言掌握。施琅见全家老少尽遭监禁只剩自己孤身逃脱,不由目眦尽裂,没等说完怒吼一声飞身扑上,短刀笔直向小刘戳去。小刘料不到施琅动手如此快捷,慌乱之下想要拔刀抵挡,哪里来得及,急忙斜身躲闪,被短刀用力戳中左肩窝,疼得凄声惨叫,踉跄倒摔出去,黑沙上洒了无数血滴。另一名壮汉见状大惊,忙拔出腰刀挡在郑成言面前。

这时嘿嘿一阵鹰啼冷笑,高瘦汉子足不点地快步走了过来,扬手一扔,砰砰两声,施安和刘白条木桩般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原来高瘦汉子过来时顺手点了施安穴道,擒拿过来。

郑成言见施琅骁勇不减当年,本有些胆寒,待高瘦汉子护在身前,登时又得意起来。他衔恨多年,施琅越是痛苦越觉快意,对笼中之鸟不急着动手,瞟了眼高瘦汉子,捻须赞道:“陈都事办事还算得力。施将军,陈都事原在东厂办事,江湖送号铁面僵尸,最是冷酷无情,崇祯十五年奉厂督密令惩戒苗逆乱党,在湘西一天连屠苗人八寨,用酷刑虐杀上百名叛匪,全都抽筋剥皮剜心断骨,不知施将军可曾听说。”向高瘦汉子道:“陈都事,你跟他说说,东厂都有哪些刑罚,能让人飘飘欲仙似生还死?”

铁面僵尸陈明面目焦黑,如同枯竹杆戳在黑沙上,比施琅高出两个头,冷冰冰道:“东厂酷刑不计其数,最出名的有十八套,号称十八地狱,红绣鞋弹琵琶铁板刷都鼎鼎有名,郑主事既然有意,等会可以请施将军逐套享受,保证无愿不遂,无话不说。”声音如同破锣敲击,嘶哑难听之极。

郑成言斜眼瞧向施琅,见他肌肉抖颤呼吸粗重,显是被东厂酷刑击中了要害,心中极是快意,狞笑道:“说的好,等会要请施老弟好好享受一番。可惜徐佥事不在,锦衣卫刑罚花样更是千奇百怪,施将军享受起来也能更加惬意。”

“承大人谬赞。”芦荻丛中忽有人朗声道:“文宏必定遵谕精心打造刑具,请施将军细细品尝天堂地狱欲死欲仙滋味。”

随着话音,徐文宏手按绣春刀,从芦荻丛中缓步走出,挡在施琅身后。郑成言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就到,心中起疑,斜视道:“徐佥事,你来得好巧。”

徐文宏微笑道:“禀大人,今日是亡妻祭日,文宏本想带犬子来海边祭奠,刚巧在施庄附近发现逆贼施琅踪迹,因此跟踪而来。想不到大人抢先一步,先行截住。”

郑成言想起徐文宏确实跟自己提过逃亡途中妻子刘雅萍惨遭满清鞑子杀害,昨日特地请假祭奠,疑心稍去,刚想开口说话。早就躲起来的男孩忽从礁石后跳出,嘴里大叫“爹爹”,快步向这边奔跑过来。

徐文宏回头瞧了瞧,眸中现出惊奇,向郑成言道:“大人,那就是犬子国难。”怕施琅暴起伤害男孩,绕了个圈,快步迎将过去。

见此情景郑成言疑心尽消,得意洋洋瞧着施琅,阴笑道:“施老弟,徐佥事出身锦衣卫北镇抚司,绰号花锦豹,专管诏狱司刑,手底功夫很有一套,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起徐佥事‘关照’,等会我让徐佥事下番力气,好生服侍施将军。”说着纵声狂笑,把小刘的痛苦呻吟都掩了下去。

见徐文宏现身,施琅心里陡生一丝希望,暗暗估量了下形势,蓦地放声虎吼,短刀卷起雪亮白光,旋风般纵身飞扑向郑成言。郑成言用言语刺激施琅,早防备他情急动手,笑嘻嘻后退数步。铁面僵尸陈明兀立不动,左手微扬手心现出光亮,叮当轻响火星迸溅,施琅一个踉跄跌出三步,陈明神定气闲稳稳站定,双手各持精铁筑就的判官笔,笔尖斜斜指向施琅。

郑成言原本有三分忐忑,见施琅居然连陈明都对付不了,以三敌一有赢无输,心中大定,高叫道:“陈都事,缉捕逆贼施琅是察言司的开门案子,务必办得风风光光,莫要堕了察言司的威风。”

陈明轻哼一声,也不知道是否答应,舞动判官笔又与施琅战成一团。他绰号铁面僵尸,铁布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昔日在东厂也是数得上名号的高手,曾以判官笔力败八名番子被选为档头,武功比施琅高出何止一筹。只是施琅征战沙场多年,刀法凌厉气势雄浑,招招都是两败俱伤不顾生死,陈明好几次得着机会,却被施琅以命换命挡了下来,只得沉气凝神,穿花蝴蝶围住游斗,设法先耗尽施琅力气。

徐文宏牵着男孩缓步走到郑成言旁边,按住脖颈道:“快跪下给大人磕头。”

男孩甚是机灵,晶亮眸子向郑成言转了转,扑通跪倒用力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乌黑细沙。郑成言见他虎头虎脑,体格强壮,肖似福建南安老宅九姨太生的小儿子,心肠有些柔软,笑嘻嘻伸手扶起,从怀里摸出只十两重的银元宝递过去,问道:“娃娃几岁?到这里干什么?”

男孩脆生生道:“我叫徐国难,今年八岁,到这里祭拜去世的阿妈。”眼珠滴溜溜瞧向徐文宏,见他点头,方才谢了一声,接过银元宝递给徐文宏。

徐文宏没接,低声道:“这是郑大人赏你买纸笔读书用的,收起来吧。”想起亡妻刘雅萍,眼圈不由自主有些发红。

郑成言听国难两字,就知男孩必定遭遇过甲申国变,方才取了如此怪异名字。崇祯十七年明室灭亡,满清以蛮夷异族入主中华,颁发剃发令更易华夏习俗,道是“留发不留头”,各地义军风起云涌,尤以江南大地数量众多,统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华夏文明不应由鞑子断绝,无奈文弱书生难抵血腥钢刀,义军惨遭鞑子镇压,制造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惨杀等灭绝人性的屠杀惨案,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全家杀绝,幸存者大多取了国难,汉存,留发等怪异名字,以示不忘华夏根本。他转头瞄了徐文宏一眼,问道:“这娃本名叫甚么?”

“徐德昌。”徐国难抢着答道,握紧拳头道:“德昌太过文气,我很不喜欢。我要牢牢记住国难家仇,跟着阿爹斩杀鞑子,替阿妈报仇雪恨,”

郑成言见徐国难少年老成,不禁失笑,转了转眼珠,又问道:“怎地一个人过来,也不怕出危险。”

徐国难道:“本来阿爹陪我一起来,半路说有急事,独自先走了。”说着瞟了徐文宏一眼,小嘴瘪了瘪,言语好像有些委屈。徐文宏转过头,似有愧疚之意。

郑成言瞧在眼里,微微叹息,向徐文宏安慰道:“徐佥事,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何患无妻,厦门有的是名门闺秀,以后老夫作媒,再娶一个就是。”

徐文宏还没开口,徐国难已气鼓鼓道:“阿妈逃难途中被鞑子杀死,阿爹答应国难不再娶妻,否则就是对不起阿妈,国难也不再认阿爹。”

郑成言闻言禁不住好笑,对徐文宏道:“这娃倒是性情中人,以后好好培养,长大就是察言司的情报干才。”

徐文宏眸中闪过复杂神色,面色微黯刚想说话。蓦听施琅嘶声怒吼,接着陈明低声痛哼,忙转头望去。见施琅挥刀直进,陈明连连倒退,神情着实有些狼狈,双方形势瞬间逆转,不由微感诧异,定睛注视。

原来施琅本已落了下风,情急拼命,不顾判官笔毒蛇出洞直戳咽喉,不避不闪把短刀笔直插向陈明胸膛,打的是两臂换一命的如意算盘。陈明苦练横练功夫二十多年,铁布衫早已如火纯青,毕竟不敢以血肉之躯硬接锋利刀刃,百忙之中身形急顿,躯体硬生生向左拧开数寸,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短刀飞快从胸前掠过,雪亮刃锋已把外衫戳破,毛茸茸胸膛现出浅浅血痕,再深寸许就要开膛破肚。

陈明想不到短刀如此锋利,惊得面色如土飞身倒退。施琅暗叫可惜,他交手时故意示弱,预留了三分功力,想趁铁面僵尸大意一刀歼敌,哪料陈明虽然骄横狂妄,功夫却是实打实,危急之中还能扭身避让。施琅本想使出最后一招,眼角余光扫过站在旁边观战的郑成言和徐文宏,咬一咬牙还是放弃打算,舞着短刀疯虎噬食般扑向陈明。他绰号海霹雳,最善以势压人,当下得势不饶人,短刀直上直下不离要害,戳得陈明连连倒退,狼狈不堪。

徐文宏凝视片刻,刷地拔出绣春刀,向郑成言道:“大人,施琅情急拼命,我上前助陈都事一臂之力。”

郑成言瞧得心惊胆战,点头道:“甚好,只是小心莫伤了施琅性命,我要抓住好生炮制,让施小子生不如死,后悔投胎来到世上。”

话未说完忽觉刀风袭体,郑成言多年海上生涯极是警觉,惊觉不对无暇思索怎么回事,一招懒驴十八滚顺着海滩横滚出去,只觉右臂微微一凉,接着雪亮刀光耀目生辉,抬眼望去绣春刀的狭长刀锋正从鼻尖掠过。

郑成言作梦想不到徐文宏会突然反水,惊出身冷汗,跳起怒喝道:“文宏,你怎地——”

话犹未了,忽觉背心一痛,似有利刃从后面戳进,郑成言低头瞧见胸前露出寸许雪亮刀尖,目中露出难以置信,艰难地转过头,见徐国难立在身后,童稚面孔绷得紧紧的,眼里射出野狼般的凶厉光芒,右手紧握短刀刀柄,滴滴鲜血不断从刀柄淌到稚嫩手臂,顺着袖管滴滴滚落到海滩黑沙上。

郑成言心中愕然,八岁顽童怎么有胆量、有能力杀人。他喉结滚动想要说话,身子软绵绵忽地没了气力,缓缓瘫倒在黑沙上。

南安老宅明媚的阳光,虎头虎脑的儿子,还有……

如果没来厦门该有多好。郑成言吐出最后一口气,失去神采的死鱼眼睛睁得大大的,瞪视乌云密布的浩茫苍穹。

半截断臂划出道弧线,啪地一声掉在郑成言身边,染得细密黑沙一片通红。

这一下变起仓猝,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呆住。施安躺在地上看得分明,徐文宏言语间突然对郑成言出刀砍下右臂;郑成言跌撞滚开,却被徐国难突施偷袭从后心戳了一刀。望着徐国难杀人后镇定自若的稚嫩小脸,施安只觉一股寒意从内心深处直冲上来,紧闭双目不敢观看。

小刘斜倚在另一名汉子怀里,任由涂抹金创药包扎伤口,见状大惊失色纵身跳起,转身就想逃向芦荻丛。刚跑出几步,就听到波的一声轻响,颈项一痛,头颅高高飞旋起来,还没失去知觉的目光瞧着绣春刀戳进伙伴老张的胸窝,瞅见一截没有头颅的躯体踉跄奔跑,重重摔倒在黑沙之上,接着就是咚的一声闷响,陷入永久黑暗之中。

陈明用拖字诀与施琅周旋,眼见施琅刀势渐渐沉重,有些运转不灵,正自心喜打算狠下杀招。哪料变起顷刻郑成言瞬间被杀,饶是铁面僵尸杀人如麻心肠狠硬,也惊得呆住,判官笔一扬,怒喝道:“徐文宏你小子竟敢反噬,老子宰了你!”一招飞龙在天旋身腾起,老鹰扑食凌空扑向徐文宏。

徐文宏与陈明被郑成言招揽时当面试过招,知道铁面僵尸功夫与自己不相上下,冷笑一声举刀迎敌。哪料陈明扑到中途,脚尖在黑沙上一点,出弦利箭般斜斜射向徐国难。眼下郑成言已死,他哪敢托大以寡敌众,徐文宏施琅都是硬手,只有挟小男孩徐国难做人质,企图能够侥幸逃脱性命。

徐文宏想不到陈明如此狡诈,仓猝间追之不及,眼见恶狠狠手掌宛若闪电抓向徐国难脖颈。正自懊悔担心,猛听轰的一声巨响,眼前烟雾弥漫,鼻中闻到浓重火药气味,禁不住连声咳嗽,挥刀护身,紧接着砰的一声似有重物倒地。饶是徐文宏迭遭变难心性沉稳,也不禁骇了一大跳,倒退数步提着绣春刀全神戒备。半晌之后烟雾渐渐消散,施琅手里提着柄乌黑发亮的短铳火枪,枪口冒出青烟,铁面僵尸陈明背心出现一个孔洞,流出汩汩鲜血,俯跌在海滩上动也不动。

短铳火枪是西洋火器,轰击起来鬼神难挡,最是厉害不过。施琅以前跟随郑芝龙驾船下南洋做生意时从荷兰人手中重金购得,作为护身保命的贴身利器,这时果然一击功成。眼见察言司诸敌全被歼灭,自己终于得脱大难,施琅心中得意,放声狂笑,声震海滩。笑了会见徐文宏持着绣春刀护在徐国难面前,眼里全是警戒神色,施琅立时省悟,忙倒转短铳火枪,枪口对着自己,向徐文宏呐呐道:“这是红毛鬼发明的洋玩意,没啥了不起,一次只能放一枪。”

徐文宏以前在南京神机营曾见过火器演习,粗重笨陋,施放前装铅子点火绳要忙上好一阵,远没有短铳火枪合心称意。他心中有些惊骇,面色却是如常,快步过去把刘白条施安解开穴道,瞧了瞧远近道:“等下快走,免得又被官兵追上,多生是非。”

这话正合施琅心意,当即连声称是。刘白条船桨已经碎裂,当即到芦获丛取出施琅携带的船桨,跳下海把已经飘远的渔船推回,施安跑前跑后帮忙,忙碌好一阵方才准备就绪。

施琅蒙徐文宏帮忙得脱大难,心里着实感激,记挂被拿捕的施家阖门老幼,不住口殷殷拜托。徐国难偎在徐文宏身边,眨巴眼睛望向施琅,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哪有挥刀杀人的凶狠冷厉。听两人商量如何处理现场如何洗脱冤枉,歪脸瞧了施琅半晌,忽转头向徐文宏道:“爹爹,这位伯伯我以前见过。”

施琅打量了徐国难几眼,脑中实无印象,想起他小小年纪竟有胆气挥刀杀人,面对血腥浑若无事,不敢以小儿视之,和气问道:“你在哪里见过我?”

“前年鞑子渡江杀来,我与爹妈向南边逃难,被鞑子兵沿路追赶,走投无路,幸好遇上伯伯率军袭杀,把鞑子兵打得大败,我也用刀戳死了一名鞑子兵。”徐国难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可惜阿妈最后还是死在鞑子兵手里。自那以后,阿爹就把我改名国难,让我莫要忘记血海深仇,驱除鞑虏反清复明。”

徐文宏虽奉陈永华之命出手救助施琅,当年施琅的救命之恩自也感念,只是不想当面提起,免得被误认为公私不分。如今被徐国难说破,想起亡妻刘雅萍的温婉柔顺,遇难前的生离死别,心中酸楚,忙转过头望向远方起伏芦荻。

施琅累年征战杀敌无数,哪记得何时何地救过徐家父子。他做出恍然大悟模样,随口安慰徐国难几句,伸手想从怀里掏出些钱财作见面礼,无奈摸遍全身也没甚值钱物事,窘得黑脸发紫。

偏偏徐国难仰着小脸,脆声问道:“伯伯想送些啥子见面礼给我?”

施琅极为尴尬,红着脸呐呐说不出话来。徐国难扑哧一笑,伸手道:“如果伯伯觉得不好意思,就把火枪给我好了。”

短柄火枪是施琅的护身利器,如何能够轻易给人。施琅有些迟疑,正想找借口婉拒,徐文宏已沉脸喝斥道:“小小年纪就向人索要礼物,知羞不知羞!”

徐国难瘪了瘪小嘴,道:“伯伯是抗清英雄,我愿意与伯伯交朋友,才向他索要礼物,你瞧方才那位伯伯给的银元宝,我分文不动全还给了他。”

施琅转头望去,见郑成言尸体上果然放着雪白晶亮的银元宝,心头大震,诧异小小孩童居然能抵挡金银诱惑,又想全靠徐文宏父子出手自己才得脱大难。只得故做慷慨道:“徐佥事不要责骂令郎,我很愿意交忘年朋友。”

从怀里取出短柄火枪,狠狠剜了几眼,方才递给徐国难,郑重道:“日后小兄弟只要拿火枪找上门,不论水里火里,多难的事情,施琅必定帮小兄弟办到,以酬今日救命大恩。”

徐国难谢了一声,伸手接过短柄火枪,翻来覆去瞧个不停,目光中全是欢喜神色。徐文宏知道儿子年纪虽小极为懂事,平常难得有喜爱物事,微微一笑不再干预,走过去把郑成言陈明等尸体全都绑上石头,抛入大海之中。他没有与郑成言同行抓捕,杀人自然是叛逆施琅所为,怨不到自己头上。

不一会诸事齐备,徐文宏牵着儿子,立在海滩目送施琅施安上了渔船,由刘白条把舵,渔船在海水中沉浮起伏,逆着夕阳慢慢驶向不可预知的远方。施琅昂首傲立船头,目光如炬现出无限野心。徐文宏忽地一阵心悸,向前跑出几步站在浅水中,提气大声喝道:“施将军,牢记自己汉人身份,莫要做出亲痛仇快的糊涂事!”  

渔船在无垠海面渐驶渐远,施琅迎风站在船头,遥想投奔张煌言后建功立业富贵荣华,心头火热暂把悲痛抛在一边,听到喝叫转头回望,见一大一小两团黑影立在海滩,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他蹙了蹙眉,问身后好奇张望的施安道:“徐佥事方才喊些什么?”

施安搔了搔头,迟疑道:“好像——叫大公子不要做糊涂事。”

刘白条肌肉贲起用力划桨,咧嘴道:“叫施将军莫坏了良心,好好做个汉人。”

施琅微微一笑,没有把刘白条的话放在心上。这时太阳已经没入大海,火烧云红彤彤染赤苍穹,海面上一片金黄,乌沉沉的厦门岛如同千年巨龟伏在大海深处,依稀可以瞧见远处缥缈的火光,听到喧嚣的人声。施琅凝视逐渐远去的厦门岛,忽地俯身从船上拾起块木板,高声道:“施琅在此立誓,总有一天昂首挺胸重回厦门,否则有如此板!”

双手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木板断成两截没入波涛之中,瞬间不见踪影。

厦门距离大陆仅十多海里,当晚刘白条、施安轮流划了三个多时辰,顺风顺水无惊无险,子夜时分在漳州府海澄县的一处海滩弃舟登岸。夜深人静四顾渺茫,三人胡乱在海滩边睡了一觉,次晨觅路北行,向着浙江方向走去。行了没几日,前面出现大批难民,扶老携幼仓惶奔逃,拦住一问才知清兵再次席卷南下,在闽浙一带与明军交战,双方你来我往,缠斗不休,打得十室九空,满目疮痍。大军征战自然刁斗森严,关卡林立,施琅等没有路引文牒,潜踪匿迹闯了几次都没成功,差点露出行藏,被当成奸细抓了起来。刘白条整日出入酒楼茶馆,到处寻找天地会兄弟,偏又踪迹全无。眼见路途梗阻不便前行,无奈之下只得退回泉州,找了家偏僻客店住下,等战火平息再作打算。

这日三人上街闲逛,走了没多远前面出现家茶馆,说书先生正在说《精忠岳飞》,讲到岳爷爷风波亭含冤受害,临死供状写下“天日昭昭”,却被奸相秦桧故意遮掩,诬为谋反死罪,口角生风绘声绘色,醒木拍得震天作响。下面坐满南来北往的茶客,喝茶嗑瓜子甚是热闹,都听得津津有味,痛声怒骂奸相秦桧投降鞑子,残害忠良。那时中原大地尽归清廷,郑成功占据闽南片土反清复明,情形与南宋初期仿佛相似,茶客都喜听《精忠岳飞》,暗地把国姓爷比作岳飞,盼望能够反清复明,直捣黄龙。施安性喜听书,见此情景嚷着要进去,刘白条也面现向往,施琅有可无不可。三人踱进茶馆,找了空位坐下,正要唤茶博士泡茶,忽听邻桌有人叹道:“岳元帅精忠报国,宁受风波亭之辱也不肯降金投敌,辱没祖宗,我朝偏生出了奸贼施琅,不顾伦理节义抛却父母性命暗地投靠鞑子,阴谋造反作乱,实是猪狗不如、天厌弃之。”

又听有人接口道:“幸亏国姓爷英明神武,没让施琅奸谋得逞。听说施琅奸贼狗急跳墙,杀害追捕官兵一溜烟逃往福州投降鞑子,已经做了鞑子大官。国姓爷大怒,下令将施家满门抄斩,真是大快人心,可以浮一大白。”

说话茶客年约四旬,手摇折扇,都是腐儒学究模样,自是从官府得知消息,之乎者也骂个不休。施琅听到满门抄斩四字,面色立时惨白无血,脑袋嗡的一声好似千斤大锤用力锤打;施安目瞪口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刘白条性格暴躁,哪能容两人当众污蔑造谣,砰的一声用力拍在桌面上,击得茶水四溅瓜子乱飞,瞪起铜铃大眼,粗声骂道:“哪来的王八羔子胡咧嘴乱放臭狗屁,施琅将军是岳飞爷爷转世,最是精忠报国。告诉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施琅将军好端端坐在老子旁边,哪只狗眼瞧见他老人家投降鞑子。”

两名腐儒见刘白条衣着破烂,说话无礼,勃然大怒,正想开口喝斥,听说奸贼施琅居然就坐在茶馆,登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茶馆里一阵大乱,众茶客都转头望来。施安暗叫不妙,忙拉了刘白条一把,拖着施琅疾步跑出茶馆,行不多远见一队捕快拎着铁尺链条呼啸而来,自是得了举报前去茶馆捉拿逆贼施琅,领受重赏。施安缩在街角不敢作声,等捕快走远方才拖着施琅一口气跑出城门,到了处荒僻山林方才停下脚步。

施琅一路上浑浑噩噩不知东西,被山风一吹方才清醒过来,扑倒在草地上放声痛哭,施安抱住哭泣,刘白条也陪着掉了好些眼泪。过了一阵,施琅慢慢坐直身子,眼里已不见一滴泪水,沉脸向施安道:“你与刘顺躲在这里,我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

施安急问道:“大公子哪里去?”

施琅紧了紧腰带,把怀里的短刀放好,冷声道:“那两名书生说施家已被满门抄斩,不知是真是假,我自然要去探听明白。”见施安面有忧色,安慰道:“施安莫担心,大公子还要保住有用之身,不会胡乱行事坏了自家性命。”

长笑一声拔步便走。施安瞧着施琅萧瑟身影消失在林木中,满腹心思无情无绪,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刘白条坐在块石头上,只是大声斥骂贼老天。

这一等就是半天。眼见天色渐黑明月升空,照得远近一片银白,宛若浓墨中洒了些许银粉,远近又有几丘无主荒坟磷火荧荧,鬼哭神嚎极是阴森可怖。施安肚里饥饿却不敢走动,生怕大公子回来找寻不着,又盼望腐儒言语只是谣传,施家阖门平安,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刘白条饭量极大,平日里都抢着吃饭,这时也忍饿不提。又等了一会,夜风中不知名野兽对月凄嚎,似哭泣,若狞叫,凶残中含着无限悲苦。施安有些害怕,情不自禁靠近刘白条,正想开口说话,忽听到窸窣声响,一条人影脚步沉重,慢慢走进山林。

施安跳起身子,叫道:“大公子!”月光下见人影面目焦黄,身著黑衫,不像施琅模样,诧异之下不敢作声。却听焦黄人影涩声道:“施安,是我。”嗓音嘶哑不类人声,却是熟悉的施琅声音。

施安大喜,扑进施琅怀里紧紧抱住,流泪叫道:“大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夫人阖家平安,是也不是。”心中忐忑,既盼回答又怕开口。刘白条也走了过来,睁大眼睛瞧住施琅。

施琅沉默了会,咧嘴嘶笑,带着森森冷意,施安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内心深处一片冰凉,只听施琅沉声说道:“我乔装改扮潜进府衙,用刀逼住知府狗官,得知郑森道我杀了郑成言投降清廷,已下令诛杀施家满门,连兰珍刚生下四个月还在吃奶的宝娃都没放过,一起押上刑场跟着大人挨刀。”兰珍就是黄衫少妇,是施显过门不久的媳妇,宝娃是婴儿的乳名。

施安想起不久前还替兰珍买过猪蹄、鲫鱼等催奶食品,亲手逗弄娇嫩可爱的宝娃,现在居然都已不在人世,不由哇地一声痛哭出声,眼泪雨水般顺着面颊滚落。施琅厉声喝道:“好男儿流血不流泪,在这里淌猫尿算甚么本事!”仰天向着明月吼道:“贼老天不公,好人难得好报。郑森既然冤枉施琅投降鞑子,那施琅就索性做汉奸,投降过去给郑森瞧瞧!”语音凄厉,宛若狼嚎。

施安虽然悲苦,从来没想过要投降清廷。那时满汉之分甚是严重,满清鞑子得吴三桂助力占了京师灭了大明王朝,普通百姓甚少理会,照样交粮纳税过日子,待摄政王多尔衮下了“留头不留发”的剃发令,强令天下百姓剃发易服,企图更易华夏服色扫灭华夏习俗,大江南北义军纷起,到处杀官造反,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最出名的是江阴典史阎应元率十万民军对抗二十四万清军铁骑,困守孤城八十一天,连折清军三王十八将,城破之后阖城老幼屠杀殆尽,无一降者,史称江阴惨杀,与扬州八日、嘉定三屠齐名,都是满清鞑子造的滔天血孽。闽南百姓之所以感念国姓爷,与保全华夏衣冠,免了剃发易服之辱有莫大关系。听施琅为报血海深仇居然打算投降鞑子,施安惊得呆住,忙道:“大公子,不可……”

刚想该如何劝说,刘白条大踏步走过来,高声道:“施将军,国姓爷误信秦桧奸贼的坏话,杀了施员外满门,确实对施将军不住。只是国姓爷是国姓爷,鞑子是鞑子,绝对不能混在一起,施将军不要因为风波亭就忘记汉人身份跑去投降鞑子,做猪狗不如的丑事。天下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依俺的主意,大家伙儿还是前往浙江投奔张煌言,施安做马前张保,我当马后王横,施琅将军就是精忠报国的岳飞爷爷!”

施琅一声轻笑,道:“岳飞精忠报国,冤死风波亭,确实很有骨气。很好,很好——”声音低沉如同厉枭夜啼,说不出的阴森可怖,说到第二个很好时刘白条突地一声惨叫,踉跄倒退数步,用手指住施琅说不出话来。月光下施安见刘白条左胸多出个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泉水船喷涌出来,吓得惊声尖叫,奔过去就想搀扶。

施琅持着短刀,雪白刃锋照映得脸色惨白,犹如阴间拘魂的白无常,鲜血滴滴落到草地上。他面孔扭曲,冷笑道:“想当马后王横,你他娘的也配,老子先送你到阎罗殿跟他娘的岳飞会上一面。”

刘白条怒喝一声,不顾胸口剧疼,甩脱施安大步冲向施琅,挥拳猛力击打过去。他不通武艺,情急之下胡撕乱打,哪里打得着。施琅侧身避开,抬腿一脚踢中刘白条臀部,刘白条收脚不定,咕噜噜顺着斜坡滚落下去。黑魆魆的林木枝叉纵横,微微发出树枝被压断的噼啪声响,随即寂无人声。

施安叫了声刘大哥,抬腿向斜坡下跑去。刚跑出两步,被施琅伸手拉住,喝道:“施安不必睬那浑人,你我快走,晚了就来不及。”

施安挣扎道:“快放开,我要救刘大哥。”这些日子他与刘白条同行共宿,无话不唠,彼此甚是投缘。眼见刘白条十有八九已送了性命,禁不住泪如泉涌。

施琅微感歉疚,想到施家满门老幼惨死,心肠复又刚硬,冷声道:“刘顺性格憨直,又入了天地会,必不肯随我降清,若大叫大嚷反要坏事,不如一刀宰了干净。”向斜坡下张了张,黑漆漆不见动静,心中甚喜,温言道:“你从小在施家长大,我向来当弟弟看待,报仇雪恨也有你的一份子。以前的施琅已死,今后我认你作义弟,齐心协力替施家满门报仇雪恨,讨回公道。”

施安脑子浑浑噩噩,觉得为老爷夫人报仇雪恨理所当然,又觉得投降鞑子借力报仇十分不该,更觉得刘白条死得实在冤枉,被施琅软硬兼施,黑暗中拖着一步一顿向北行去。

自此施琅与郑成功结下生死大仇,连夜逃到福州投降满清鞑子,官封同安副将,打起报仇旗号到处招揽旧部,率领清兵急攻泉州漳州,仗着人地两熟屡次击败明军,海霹雳威震四方。郑成功兵势日颓,想起行营参军陈永华屡次建议收复台湾作为抗清基地,密令察言司派出探事化装潜往台湾侦缉刺探,秘密收买垦荒汉人做内应。经过周密准备,永历十五年郑成功亲率将士数万,乘坐上百艘战舰,遮天蔽日自金门料罗湾出发,经澎湖越过鹿耳门登陆台湾,经台江海战、普罗民遮战役、热兰遮城战役等数场血战,终于击败殖民台湾的荷兰军队,迫其和谈撤离,从此宝岛台湾回归华夏版图,成为中华民族永远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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