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之刀

　　　　明月冷千山。

　　一片清辉中，息程微站在庭院里看竹子。

　　一颗种在花盆里的，被当做盆景一般欣赏的竹子。

　　从大历年算来，这株竹子有六百岁了。

　　息程微看着纤薄的竹叶在微风中微微颤动，心思沉远。

　　他感知到笔直的竹杆中蕴藏着一股向外爆破的力量，之所以能够感知，是一种心念，一种兆头。

　　息程微不认为这是好兆头，他紧锁着眉头，走回了自己的居所。

　　他的桌上，摊着没写完的三十六式刀法，息程微拿起笔，内心的触动仍在，他认为今夜他必能悟出最后一式刀法。

　　武家的很多招式，尤其是内家功夫，往往是以拳法为基础，一套拳能衍生出棍法，剑法，刀法。

　　而拳法又都脱自各种动物的动作，比如鹤、虎，或展翅，或扑食，它们是自然界千万年中，千万次权力角逐时刻，千万次族群冲突之时，千万次生死存亡关头，淘炼出的最具备智慧的动作。

　　但是息程微犯了一个武家大忌，他要从一颗动都不会动的竹子上悟刀。

　　只能说，他悟不出最后一式，是正常，悟出前三十五式，才是意外。

　　以前也有个人想从竹子上悟出点道理，坐在窗前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结果把自己病倒了。

　　息程微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提着笔，坐在桌前，结果直到天亮，未落一字。

　　不仅如此，他还将已经写就的三十五式刀法，全部付诸将要燃尽的烛火，白雪似的纸张，转瞬化为灰烬。

　　他要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副楼主封星元进来时，只看到一地的纤薄的灰烬，他有些惊讶。

　　他印象中的息程微，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的人，不该有烧东西这种偏激的举动。

　　“楼主，您，烧了什么？”

　　息程微摇摇头，他示意封星元有事说事。

　　“赵子野来了，他要比枪。”

　　息程微眼神一凛，丹阳楼在江湖中名望不小，有人上门挑战本是常事，只是来者不善。

　　谁人不知丹阳楼弟子都是练刀的，月棍年刀久练枪，刀是百兵之帅，枪乃百兵之王。

　　说是比枪，实际上就是来砸场子的。

　　赵子野来丹阳楼前，已经打过四家武局，闹得满城风雨。

　　家家落败，狼狈至极。

　　更令人气愤的是，赵子野并未亲自动手，只让他的徒弟上场，他说他已经悟出枪中至理，创出了一套能让庸手速成的枪法，取巧借力，一个月练习等于正统习枪十年的功力。

　　结果自然是几个习枪数月的刺头小子，把几个自持武学正宗的老家伙打得歪牙咧嘴。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

　　问题的关键在于，赵子野坏了规矩。

　　他不仅走得是野路子，而且非要用野路子来击垮正统的武学，拿三五个月的东西砸了十几二十年的辛苦，这就是从根子上否定传统，否定正统。

　　所以活在规矩里的人，要维持秩序，要让江湖不能乱，就必须让赵子野输。

　　息程微还没有这种坚定的念头，虽然他已收了数封与他义正严明道清利害的信函，但他预感，今天的比试，赵子野赢不了。

　　武门讲究传承，一位武师一辈子教出几十个徒弟，往往只有一到两个能得真传，其余的或是资质有限，或是教点皮毛，再有的，教的也尽心，功法也尽授，但是不准你收徒弟。否则独门功法失了独门二字，就会贬值。

　　息程微是那得了真传的少数，他幼时与家人在战火中离散，被灵上真人用一块薄饼熬成的糊粥救回一条命，随后跟随灵上真人隐居山中修习六十年，下山时鹤发童颜，满身仙气，人人见之惊叹连连，但人世已经改朝换代，自身已是国破家亡，连祖上坟头都不知何处去寻。

　　他又折返深山，但灵上真人杳然无踪，不知去向，只留下字条让他继续在世间传承自己这一脉武学。

　　息程微初一入世，武林中人皆不识他，但见他一身精纯的道家功法，乃知他出自正统，赢下几场比试后，便准他开设门户，收徒教人。

　　道家所谓的比武，就是搭手。

　　原本在茹毛饮血的时代，人为了能在原野中生活，身体都具有高度的敏锐性和警觉性，后来安逸日子过久了，这种原始的本能也就慢慢退化了，若说还留有存在的痕迹，就是人不喜欢让别人近身，一旦有人靠近你超过界限，你就会浑身不舒服。

　　练武，就是将这种本能再练回来，所以越是武功高强的人，他能感知到的范围就越远，同理，旁人一旦进入他的感知范围，也会有一种被监视或被压迫的不适感，所谓气场就是这么来的。

　　道家的搭手，也是这种道理，手一搭，就知道对方有几斤几两，就知道自己在对方面前有几斤几两，江湖中经常见两人比试，摆了半天架子，手一搭上，其中一人立马撤步，拱手抱拳道：“我输了。”

　　底下看热闹地看不懂，往往还会嘘声一片，却不知搭手的那一刻，已经立见真章。

　　这种比法的好处就是输赢都不会太难看，给两家都留足了面子。

　　赵子野不用这种比法，可知他是铁了心不留情面。

　　封星元跟着息程微走到大堂中，老远便望见赵子野坐在左侧的椅子上，身边围了一群愣头青，叽叽喳喳，大献殷勤。

　　封星元沉着脸咳了几声，他看不起赵子野这些人，同样的，赵子野和他身边的人，也看不起他们。

　　两队人，各自向对方投去千刀万剐的眼神，最后封星元冷哼一声，“既要比试，你倒说个规则，丹阳楼全数应你，免得让你们输了还有话头。”

　　赵子野不以为意，“副楼主久坐丹阳楼，怕不是废了耳朵，我一路比来，规则从未变过，何必明知故问？”

　　赵子野说得是实话，他要比的是招式，而不是武者个人功力的高低，被挑战的门派选出三样绝学，三名弟子，分别与他研创的赵子龙十八枪比试，三局两胜即可。

　　但关键在于，哪门哪派也没有这样的信心，能靠一套招式独步天下。

　　此时，息程微稍稍颔首，封星元吃了一颗定心丸，厉声对赵子野道：“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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