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魂散沧潼

青龙帝国。

        回月殿内。

        帝君东方还（huan）正端坐于缚魂阵的正心位，双手结印向阵内昏睡的孙女未晞渡去醇厚的灵源，以助其稳固流散的魂魄。未晞如一具僵硬的尸体，平躺在帝君正前方不到一尺的法阵阵心上，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如蜡，发梢泛着潋滟的紫光。

        阵外的东方云冉与萧临也不敢怠慢，一人手持一个束魂的法器，注之以灵力来加强法阵。

        奈何被魂草打散的魂魄如未晞一贯的性子一般，撒野恣肆如奔腾之驹，在阵内不停流窜，掀起一阵一阵大风，将屋内诸多轻物都吹出了殿外。

        原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魂魄，经那魂草一腐蚀击破，便化为一条条蹿动的单魂，而这些单魂仿佛被关押极久的犯人重见了天日一般，有着对外界的极度渴望，因而疯狂地撞击法阵，企图脱离法阵以获得自由。

        一般情况下，单魂是不存在自己的意识的。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那流窜的单魂中有一魂一魄尚粘连在一起，隐隐约约似有自我的意志，为了争脱法阵，这一魂一魄幻化出未晞的模样，捂头倒地，身体缩成一团，在法阵内不停打滚，痛苦地大声哭喊：“爷爷，让我出去，好痛！好痛，啊！爷爷，爷爷！停下，不要再绑着我，让我离开，求求你了，我要出去，爷爷，姑姑，停下！”

        帝君听着孙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明知不可分心，却仍是心有不忍，于是手中渡去的灵源减了几分，希望能减缓未晞固魂的痛苦。

        那一魂一魄的结合体便趁机冲向他，通过他的媒介钻出了这缚魂阵。

        “不可，晞儿！快回来，你这样是会魂死的，晞儿——”帝君一边继续加强灵源，一边心急如焚地呼唤那一溜儿烟便逃得没影儿的单魂。

        阵外的云冉与萧临虽也替未晞担忧，却也更是不敢分神，怕放走未晞更多的单魂。

        如果未晞的散魂真的都逃到外面去了的话，别说是固魂极大地耗费心神，单是寻魂都会废去许多修为，且未必寻得回。

        固魂的过程整整持续了三天才有些许起色，阵内单魂终于不再狂躁暴戾，渐而平静如流水般有序的流淌，一个衔一个地环成一圈，悬浮在未晞的上方。

        良久，一盘散沙般的单魂开始融合，仿佛四处分流的洪水终于耍足了性子，在绕过群山切出深涧后终是汇入大海。

        她记得她当时是要去沧潼山赴一人的约来着，但那人是谁，她有些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日的沧潼山十分奇怪。

        如何怪呢？怪在山上方圆数百里都长满了同一种半人高的野草，而这草的颜色也怪，平素里见着的都是绿色或黄色的草，偶尔也见过一些紫色或红色的仙草或毒草，可这山上清一色都是白色的。

        这漫山遍野的白色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座山都透露着死亡的气息，腐朽、低迷似死神般笼罩着山体。

        远远望去，整座山就像一座爆发过岩浆后的死寂的雪山，在阳光下甚至散发着一阵迷离的光芒。

        她还记得她走了几步后，这些白色的草就像成了精怪一般，将她团团围住，硬生生地筑起了一圈柔软的却密不透风的“草墙”。

        须臾，这“草墙”像是得了某种神仙药水的淋灌似的，疯狂的生长、伸长，原是半人高的“墙”，却在短短的时间内长成了可与城墙一较高低的“牢笼”。

        伴随着怪草的伸长，其茎秆上长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圆球，圆球也是白色的，一颗一颗地排列在伸得老高的茎秆上，仿若黎明时分凝结的露滴，沉沉地压弯了茎秆。

        当小圆球长到如人间上元节时戏耍的彩灯大小时，竟全都“噗噗”两声爆裂开来，里面尽是些乳白色的汁液，借着爆开的劲儿，向四面八方飞射。

        这汁液虽清澈，不似一般毒草汁液那般黏稠恶心，却有着一股酸酸的恶臭味，像是人间卖的臭豆腐被搁置在了醋坛子里酿制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放在茅厕旁熏了几天才有的独特恶臭。

        她闻到那股恶臭味后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周遭亦不是她昏过去之前的景象，更糟的是，她渐渐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意识一阵恍惚后化作一片空白。

        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嘿，真是罕见呐！完整的魂魄离体尚不能久活于世，你这一魂一魄倒是活得自在，这不仅活了好几个月了，竟还活出了自己的灵体。妙啊！妙不可言啊！”玄子易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并且跟着她观察了她好几个月，此刻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如上感慨。

        “这是，”她指着前面草地上几团毛茸茸的白球，茫然地转向玄子易求问：“什么？”

        意识处于空白状态下的她像刚出世不久的婴儿一样，什么都不认识，不具备任何常识，也不懂所谓情感与心情。

        “啊，这些玩意儿啊，叫兔子，可爱吗？”玄子易向她解释道，并报之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他最近几天想教会她做一做面部表情，不想看她永远一副不是默然就是茫然的表情，用他本人的话说就是“不要浪费了你一张俊俏的小脸儿。”

        她点点头，“嗯”了一句后，笨拙的学着玄子易扯动嘴角微笑。

        那一头深紫色的头发覆住了大半细白如玉的脸颊，一双大大的、却因无感情而显得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玄子易，再配上她生硬扯出来的笑容，整个人给玄子易的感觉就是“比女鬼还渗人！要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被吓上这么一遭，不当场毙命都算我命硬了。”

        “喂喂喂，小姑娘，我可没像你这样笑啊，你要发自内心的笑啊，这样你的愉悦才能透过微笑传达出来，你这个笑可吓人了，知道不？你呀，笑得没灵魂，”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你本来就没灵魂啊！哎也不能这么说，好歹还有一魂一魄呢，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单魂都能养出自己的意识，那还有什么是单魂做不到的呢？指不定哪天你还能自己再衍生出完整的魂魄呢！”玄子易一个人这样猜测一番后，颇为得意的转向她。

        而她还带着一脸学来的冷笑看着他。

        “收！收收收！给我把这副表情收起来，以后遇着你讨厌的人或者要伤害你的人时，你就摆出这副表情，吓他个半死哈哈哈——”他得意地搭上她的肩膀，带她继续认识世界，但事实上这个世界只是人界一处荒无人烟的小山。

        她像个孩子般听话地收起了那副表情，继而转眸望向那被叫做兔子的几团毛球，其中有两只毛球叠在一起一动不动，她转脸又是一脸茫然地问道：“在，做什么，兔子？”

        玄子易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嗯，乖，那两只兔子啊，嗯，在玩，对，在玩！”

        “玩？”她追问道，眼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对啊！在玩，玩呢，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玄子易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她歪歪头，说道：“我也想，玩。”

        玄子易一惊，嘴角不易察觉的抽搐了一下。

        “要，高兴。”她继续说道。

        玄子易微微尴尬后，灿然一笑，“好！玩！说，你想如何玩？”

        转眼已过去小半年，青龙国内新雪初降，回月殿内已是皑皑一片。

        虽说未晞有一缕单魂在当初固魂之时逃了出去，导致她因魂魄不完全而迟迟未醒，不过好在她魂质特殊，即便魂魄长期不完整也没有出现魂死的迹象——若是换作普通魂魄，散魂过后若不能及时回魂，便只能等待身魂俱死了。

        那日固魂之后数日，帝君见未晞情况特殊，暂无性命之忧，便让云冉和萧临二人暂代他的职务，自己则进入密室翻阅那些有关魂魄的禁书，希望可以找到救回未晞的法子。

        由于他得到的禁书都是手写的原稿，字迹有些潦草难以辨认，他便时不时地抱怨一句：“顾影你个臭小子！都叫你好好练字了，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知不知道你外孙女还等着你的法子救命呢？”他一直絮絮叨叨的，像是对面就站着手稿的主人似的。

        随后他尝试了三次为未晞寻魂的法子，皆以失败告终。

        就在刚刚，他进行了第四次寻魂。

        奈何仍是无果。

        帝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即又低声骂骂咧咧道：“顾影你小子！当初搞个那么大的阵仗，还以为你对魂魄的研究有了多高的造诣，现如今，却连你外孙女都救不了！真是没用的东西！”

        他仔细替未晞掖了掖被角，望着她又思量了半晌，终是无奈地转身离去。

        守在殿外的两名侍女迎上前焦急地询问未晞的情况。

        清霜是伺候未晞平日里生活起居的侍女。

        她上前一步，问道：“帝君，殿下情况如何？寻回魂了吗？”眼中虽不见了泪，却仍满眼的担忧，不过为了不让帝君看了心烦，她强撑着呈现一脸的喜色。

        帝君深吸一口气吐出后，道：“尚未！你们且好生照料着，我再想想法子。不过，隔了这么久还没寻回晞儿的魂，只怕是，唉！只怕是即便寻回魂了，晞儿也不正常了。”

        “不正常？是怎么个意思？”云冉恰好处理完公务来看望未晞，听到帝君的一番话，不由得问道。

        帝君眼里流露出一丝悲痛，“不正常，轻则痴呆或失忆，重则暴戾成性杀伐难歇，终也会落个‘诸神共诛’的下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的悲色愈加浓郁，心道：“如她父亲一般。”

        云冉与清霜闻言皆一脸惊色。

        他阖眸，摆摆手道：“清霜，新桐，你们俩在这儿务必好好守着殿下，你，”帝君看了看一脸倦色的云冉，说：“你有空还是多管管之恒吧，听说他最近因为没有晞儿带着又闯了不少祸。”

        云冉听了，恍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急忙说道：“是我疏忽了，父君说的是，我这便去寻他！不过，父君，近日来我见你神色憔悴了不少，定是为了晞儿而劳心劳力太多，不如，让我去钻研顾影师叔留下的笔记，替晞儿寻魂吧？”

        “顾影？！”新桐闻言心里一惊，随后又是喜上心头：“呵！果然，顾影留下的东西都在你们这儿呢！”

        老帝君听到云冉想看顾影留下的禁书，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坚定地拒绝道：“不行，你自小不曾研习这些费神的东西，难免吃不开，甚至会有差错，这么重要的事，我不放心你做。听话，去好好陪陪之恒吧。而且，这是我欠晞儿的，我答应了定会护晞儿周全，便断不会食言。”说罢缓缓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心下感慨：“当年护不得你们，如今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护着晞儿。”

        清霜与新桐送走帝君二人后，迈进殿内，见未晞的脸色不再如一早时那般苍白憔悴，都微微舒展了眉头。清霜说道:“新桐，你先在这照看着殿下，我去取些热水来，替殿下擦拭身子。”

        新桐点头如捣蒜：“嗯嗯，清霜姐姐快些去吧，殿下这我会照料着的，殿下自小吉人天相，很快，就会醒的。”

        说罢，微微一笑，看向未晞，眼中闪过一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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