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风雨欲来（9）

　　刑部大牢里关的都是重犯，进来了就没想着还能有出去日子的，初墨在这儿蹲了几天，见着一回拉出去砍头的，一碗断头饭哐啷往人面前一放，顶头盖着一小片儿生肉，虽是体恤犯人让人吃饱了走，可真死到临头了谁还能顾得上吃啊，七尺男儿破锣嗓子哭着嚎着来回滚着挣扎，看守的见多不怪，一手将犯人脸按进碗里，这断头饭就算是吃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狱卒上前将人一捆，当牲口似的往外拽。

　　初墨抱腿坐在她的小牢房角落里，她没见过杀猪，算是见识过什么是杀猪般的嚎叫了，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虽然知道犯事的人应当是死有余辜，但亲眼见了这种惨烈难免觉得于心不忍，心里也兜着自己的事儿，对以后感到惶恐，她应当不会有推出午门斩首的时候罢？

　　听说宫里嫔妃犯了事儿，不是一尺白绫就是一盏鸠酒，好赖能得个囫囵尸首，算是天家善待了。

　　犯人终于被半搡半踹带出去了，野兽般地嚎哭声渐渐消匿在夹道尽头，初墨松了一口气，两条腿杆子麻得像小针扎，预备站起来走走，一转身看见不远处有个人，眼神阴阴的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初墨吓得魂飞魄散，勾起嗓子就嚎了一声，听起来像野猫被踩了尾巴，比起方才死刑犯人不逞多让。

　　段进诚站在十步开外，牢里不见天光，夹道两旁挂着阴恻恻的灯，“季小主儿，奴才来送您一程。”

　　初墨往段进诚身后探了探，没瞧见漆盘酒盏，看来是一尺白绫了。

　　都说青天白日里不能看热闹，这不就轮着她了，她方才下了决心，等她死的时候一定得从从容容的，绝不叫旁人看笑话，反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豁达来，什么万岁爷什么天道王什么军机章京，爱谁谁了，要死就快死罢。

　　初墨不自觉摸了摸后颈，豪迈地一挥手，对着段进诚手舞足蹈地比划，“段中贵，您行行好，我能不能选鸠酒啊？我以前听人说过，悬梁死的人舌头得拉这么老长，太骇人了。您瞧瞧我，娘胎里虽没托生成绝世美人，也算是眉眼齐全，死当然也不能死太难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躲在暗处的皇上一愣，才反应过来是段进诚的话让初墨误会了，他越听面色越凝重，这是在诨说什么，他听说过人之将死变善性儿的，没听说过将死之人变成话痨的，在宫里好几个月也没听她说过这么多话，现在以为要死了，怎么还能眉飞色舞的求人换着花样儿死。

　　皇上越想越气，本来只是想吓一吓她，正经的官家小姐被扔进大牢里，稍微有点廉耻心的恐怕都得羞愧得不能自已了罢？皇上气过了就后悔了，可金口玉言也不能朝令夕改叫底下人看笑话，派了多少人一天三班倒在牢里暗中看顾她，可瞧瞧现在什么样儿，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待她太好了，天知道这位到底生了一副什么样的心肝儿，下了牢狱也没能向善。

　　段进诚一看不好，要坏菜，他好劝歹劝哄着皇上来一回，这位小主子怎么自个儿将脑袋往刽子手跟前凑，他悄悄挪了几步，背对皇上的方向对着初墨挤眉弄眼，“季小主儿，您可知错了？”

　　牢里光线本来就阴暗，初墨又以为自己快死了，谁有耐烦去琢磨段进诚脸上是什么神情，甚至还大喇喇地催促起来：“段中贵，行不行您给句准话罢，不行也就罢了，白绫呢？我还得去追一追那位刚拖出去的大兄弟，毕竟是蹲过同一处牢的人，黄泉路上好结个伴儿一道走。”

　　皇上面上愈发阴骘，五脏六腑都火辣辣地烧起来，她竟然还想和别的男人一道死！还要一起走黄泉路，然后呢？一起做一对苦命的死鸳鸯？！

　　段进诚觉得背后寒意浸骨，不用回头都能想到皇上此刻的神情，他太累了，仁至义尽了，撇下眼睛不看初墨，“小主儿可有话要奴才带给皇上？”

　　初墨一愣，旋即苦笑着摇摇头，“承中贵好意，不过我想皇上这辈子怕是都不想再听到我说的什么话了。”

　　提起皇上就不再是那副地痞模样，瞧瞧这伤心欲绝的哀戚，段进诚又重拾了信心，自觉还能再挽救一把，他再接再厉地劝道：“皇上现在在气头上，奴才自是不会提，过几日兴许就没那么大气性儿了呢，总有个万一的不是？小主儿还是留几句，就当留个念想罢。”

　　初墨怎么想都觉得皇上不可能原谅她了，又不忍拂了段进诚一番好意，牵强地抿嘴笑笑，“若真有那一日，有劳中贵托上一句：此去一别，无以为祝，唯以祈兆丰年。”

　　段进诚眼泪都要滴成汪洋大海，差点就忍不住大声呐喊，留话不是这种啊，谁要死了还祈祷国泰民安，您老就算说句多添衣都比祈兆丰年强啊。

　　缺心眼子如初墨也发觉了段进诚的情绪不对，她疑惑了，揣摩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段中贵，您还好么？是不是牢里气味大，您受不住了？要不您加把劲儿把差事办完得了，以后逢年过节别忘了给我烧个纸，就算照拂我了，我得记住您的恩情。”

　　段进诚身后的刀架猛地倒了一座，初墨唬了一跳，不过牢里大吼大叫拳打脚踹的犯人太多了，她吓了一吓也就忘了。

　　段进诚强忍住想扔眼刀子的冲动，别再引诱季小主子说话了，多说多错，他向初墨呵腰打了个千儿，言简意赅地总结了来意，“季小主儿，皇上大量，没打算要您的命。奉皇上口谕，大长公主在四龙山修道，您跟着一道去，为皇上及万民祈福罢。”

　　初墨怔住了，死之前那份肆无忌惮的旷达没了，倏忽蔫巴得像一兜被霜打过的小白菜，嘴里嗫嗫一句：“不死了啊？”

　　横竖是扶不上墙了，段进诚闭上眼挥挥手，“不死了，四龙山路迢迢。您随奴才来，即刻启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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