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拨云见日（1）

　　季老爷略一思忖，坐了下来，缃儿刚挨了训，战战兢兢半跪在腿边给他看茶。季老爷不耐烦地抬抬手，打发丫鬟们都出去。

　　缃儿跟在一排小丫鬟的最后，正要捎上房门，季老爷出声叫住了她：“把窗也合上，你在外边，别叫人近了来。”

　　“嗳！”缃儿福了福身，一一照做了不表。

　　季老爷定定地盯着手里的茶杯，仿若是有一朵奇异的紫睡火莲开在了小小的斗彩茶盏中。

　　初墨也不急，耐性儿等着，一瞅她爹这番模样，八成是忆起了那些前尘旧事，人一旦陷入了流逝的岁月里，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容易出来。

　　良久，季老爷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其中的缘故，得打先皇那会儿说起…”

　　先帝在位时虽广纳姬妾，但子嗣不丰，养活到成年的统共就三位皇子，两位公主。

　　大皇子是孝德康皇后图氏所出，六岁时就立了太子。孝德康皇后这种称呼一听就是谥号，再没有别的在世皇后是单孝字打头的了，然则孝德康皇后却也不是追随先帝去的。在太子九岁那年冬天，孝德康皇后图氏染了风寒，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也没能见好，靠着灵芝人参吊着续命，拖拖拉拉了大半年还是殡天了。

　　开国一百多年来，图氏一脉统共出过一位东阁大学士、一位协办大学士、一位国子监祭酒、两任户部尚书，三品以下的官员更是不胜枚举。

　　凭着这样显赫的母族，即使孝德康皇后崩了也没能动摇太子的地位。

　　二皇子没能养住，紧跟着的三皇子庆王原先也是这江山社稷继承的大热人选。

　　庆王的生身母亲是明贵妃，那会儿还只是明嫔。

　　庆王正出生在外有强兵、内有水患让先皇焦头烂额的时候。

　　据当年的坊间传言，庆王出生时天有异象，刹那间风起云涌、虎啸生风，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后来也没人再提了。一个皇子出生时就天降异象，那还有在位的皇帝呢，再是亲儿子恐也难容忍。横竖要是有朝一日走运从党争中获胜即位了，再想在史书里添什么异象都成。再后来庆王下狱，就更没人敢提了。

　　怪力乱神的不说，庆王出生那天还真发生了一些影响命格的大事。

　　皇子辰时出生，当天晌午就传来了前线捷报，此后更是一鼓作气将瓦剌军队赶回了色楞格河下游草原，为此先皇一直夸庆王是天降福星。

　　若说对太子是因顾虑母族而有些距离，那先皇对庆王就是一直百般宠爱，连带着明嫔也沾了光，越级封了贵妃。

　　明贵妃杨氏的出身在高位嫔妃里实属最低，父亲仅为鸿胪寺汉鸣赞。

　　杨氏之前估摸着也没想过能母凭子贵到如此境地，在宫中战战惶惶的过了小半辈子，一朝成了皇帝最宠爱的皇子的母妃，从前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妃嫔大面儿上都得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日子久了，明贵妃的心也渐渐大了起来，不光是在后宫里气焰逐渐嚣张，戴着长长甲套的手也不安分的伸到了前朝，提拔了好些杨氏子弟，也有不少主动想攀附庆王的朝臣巴结，一时间杨氏一族也竟跻身京城的望族名门了。

　　与明贵妃同年采选入宫的周美人，在一次午后赏花时就曾对同住的刘美人提起过：“从前没有生金疙瘩的时候，日日拉着各位姐妹们的手，姐姐长妹妹短。现在一朝生个金蛋了，见了面儿连声称呼都没有，鼻子朝天就过去了，还真当自己飞上了枝头就能成凤凰呢！”话虽糙了些，但也足以窥见一二分明贵妃生子前后待人处事的骤变了。

　　第二日刘美人起身的时候，就再也没见着周美人这个人了，就如同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刘美人懒懒地靠在小榻上，扶了扶两个贴身宫女费了大半时辰才刚梳好的大拉翅，随意地扯下了一个金凤镂花长簪，淡淡地说道：“拆了重梳个流云髻罢，知道的言我这是要往贵妃娘娘宫里请安，不知道的还话我要争个风头呢。”

　　长此以往，太子和庆王就在朝中形成了明显对立的局面，大多数朝臣都或明或暗的站了队，季老爷就择了太子一党，凭着一颗忠君之心成了先太子的最忠实拥趸。

　　偏偏在这时，先帝的圣体抱恙，起先只是偶尔咳嗽，太医轮番上阵，均说是操劳过度休息几日便好，谁知先帝的景况竟一日不如一日，迅速地憔悴了下去，短短一月竟大有行将就木之势了。

　　先帝有恙，那顺理成章的，大家都认为这江山大统，不日必定是属于太子或庆王中的一方了。大约太子和庆王本尊也是这么想的，两派斗争日益激烈。

　　皇父病重，所有皇子日日都守在先帝寝宫外，做足了孝子的模样。然而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衔橛之变了。一日太子和庆王因朝臣觐见陛下是否需经明贵妃首肯，尚且在寝宫外跪拜时就发生了口角。

　　其实谁都明白这不是小儿吵嘴般就能决定的事儿，但打小不和的两位皇子就偏偏要争口气罢了。绵里藏针了几句还没完，后来竟有剑拔弩张之势。

　　太子尚算沉稳得住气，自幼骄纵跋扈的庆王自怒火中烧，疾步上前冲着太子就是一记踢腿。

　　谁料想太子体弱，庆王又打小习武，就这一腿，正踢中心口，太子竟生生被踢死了。

　　庆王在皇帝寝宫外，当着一众内侍，踢死了当朝太子。任哪个说书先生也不敢编排这等荒诞的故事，可就这么活生生的发生了。

　　庆王霎时慌了神，呆杵在原地手足无措，事已至此瞒是肯定瞒不住了，还有谁能救他，对，明贵妃，还有明贵妃！庆王提袍向明贵妃寝宫疾疾飞奔而去。

　　留下一众侍卫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当场拿下庆王。如是不拿下，谋害当朝太子未来储君，于天理于律法都不容；可现在太子殒了，这天下没大意外便是庆王的，待不日庆王登顶，今日之事在史官笔下就会化为先太子突发暴病英年早逝了，那当场动手的侍卫不得追随先太子而去了？

　　此刻，寝宫中命若悬丝的先帝已经听内侍禀告了此事，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血液瞬间直冲百会穴，喉咙里生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暗自强忍一呼吸，一口鲜血从口中直直喷出。

　　“孽子！孽子啊！好他个老三，反了啊？！今天胆敢杀兄，明日是不是就要弑父？！朕是造了多大的罪孽，才上天惩罚让朕教养出这样一个不孝子！”

　　先帝激怒之下，不顾半数大臣反对，下令处死庆王和明贵妃及杨氏一众。此令一出，举国哗然。

　　待先帝终是从雷霆震怒中稍缓过来几分，处刑早已过了，这时先帝才猛然意识到他所赋予厚望的两位继承人都没了，只剩一个他从未关注过、从未分心给予过爱护的四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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