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女
菩提寺空气宜人芝林环绕，深山万物，静得没有其他声响，只有钟磬的一脉余音，在晨空中萦旋回荡。
秦洛微踩着狭小的石碣向下走，只身一人来到后山清潭，她仅穿了件月白色素袍，黑发披在背后拢成发髻。
此处颇为隐蔽，清泉从石缝中潺潺留下，泉水撞危石传来幽咽的声响。
松林里日光斜射如深潭，秦洛微脱去鞋袜步入潭中，走到石缝下，清冽的山泉自头顶淋下来。
泉水如绵绵细雨，甘甜入心，好像能涤荡一切污垢。
来菩提寺这两晚，君褚玉都没有出现在梦中，想要探寻的旧日秘密不得而解，这种感觉居然比被迷梦缠身更令人不安。
她心里清楚，所谓旧事缘起可能都是自己的幻想，过多执着只会让情况更糟糕。
安然地修禅也无法抑制心中伏虎，每日被梦境与现实拉扯，她渐渐分不清世间虚实。
清泉自她耳侧滑入脖颈，宛如堕进无尽冰窟，她踮着脚尖在微薄的冰面行走，一不小心便万劫不复。
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随后清冽的声音入耳，“你在做什么？”
秦洛微睁开眼，就见君若临独自一人站在潭水边，后者看到秦洛微这般打扮也微微一怔，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她外袍半湿，贴在身上曼妙曲线若隐若现，水珠落在她发间，晶莹剔透。
未施粉黛的白净脸颊被清泉浸润，纤纤素手敷上去擦干清泉，清逸脱俗如山间神女。
君若临看得出神，回过神秦洛微已经走到他面前，他怔怔的伸出手扶她迈出潭水，一缕冷香钻入鼻间。
秦洛微脸上尚有泉水，自脸颊滑入雪白的脖颈，再向下消失在更隐蔽之处。
君若临吞了吞口水，脱下外袍把秦洛微包好，“小心着凉。”
“无妨，我不冷。”秦洛微扬起头，脸庞如雕琢精美的白玉，“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你同别人吹嘘，要跟本太子一起看日落，我若不来洛微岂不是很没面子。”
山间清风过，发丝飘拂在他的脸庞上，反射着太阳的光滑。
仿佛发稍间泛着金黄的光泽，如幻如梦宛如虚构。
日光下秦洛微看的不太真切，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君褚玉还是君若临。
见她呆呆的，君若临以为她发热，将手敷上她的额头，被秦洛微含笑挡下。
“太子殿下这般倒不怕拂了你表妹的面子？”
“洛微的面子比天大，谁都比不上。”
君若临今日格外清闲，送秦洛微回到东厢后还陪她一起用早膳，早膳后秦洛微在屋内梳妆，他就在院子里闲逛。
等秦洛微梳洗好走出来，他正坐在石桌前读经书，手下压着秦洛微昨日誊写一半的经文。
“殿下今日颇为悠闲。”秦洛微在他身旁坐下。
“政事已处理完，今日想好好陪陪你。”君若临十分殷勤，抽出秦洛微的字帖仔细观赏。
“洛微的字越发清秀好看，果然字如其人。”
“许久不曾动笔，生怕我这丑陋的字迹玷污经文。”
秦洛微拿起墨石研磨，修长白皙的手腕跟乌黑的墨色形成鲜明对比。
君若临不动声色的握住她的手腕，从她手中取出墨石。
“若洛微的字迹堪称丑陋，怕是许多文人墨客都不配拿笔了。”
“殿下若是没事，不如陪我一起抄佛经吧。”秦洛微将几张宣纸递给他。
两人并肩坐在桌前，中间放着同一本佛经，君若临沾了少许墨迹，手腕距宣纸一寸远，挥毫下笔。
笔锋俊秀飘逸行云流水，他半低着头，卷翘的睫毛布满余晖。
两人相顾无言，君若临默默等秦洛微写完再翻开下一页，两人相顾无言，认真坐着手边的事，都很享受这份宁静闲适。
细挽的风拂过，桌上的纸张被卷起，连墨香都扑鼻而来，他们同时按住宣纸，双手相交。
秦洛微慌张转过头，君若临被吹起的发带正好落在她肩头。
距离太近了，她望着两人紧贴的肩膀腹诽，目光由发带转向他的脸。
君若临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握着纤细的笔杆若有所思。
“洛微记不记得，幼时你我还有楚王，曾一起被罚抄过诗文。”
秦洛微握笔的手一僵，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君褚玉，那颗好不容易被压制的不安的心，突然剧烈跳动。
不曾留意的过往在脑海里苏醒，她才缓缓忆起那些陈年旧事。
八岁那年秦洛微被二哥秦遇枕忽悠，跟他一起去国子监偷试题。
天杀的秦遇枕让秦洛微引开先生。偷到试题后自己溜了，把秦洛微一个人扔在国子监。
先生看着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提溜起她的衣领丢进书房，罚她在此抄字帖，自己去相府找秦遇枕算账。
小姑娘看着同样被罚抄的君褚玉君若临两人，乖巧点点头。
她不知道两人因何被罚，依稀记得三人排排坐在木桌前，她玩玩毛笔玩玩砚台，一个时辰过去，纸上歪歪扭扭没抄几行。
坐在她旁边的君褚玉不经意抬眼，盯着她蹭在嘴角的两抹墨迹嗤笑，“你这样是要被先生打手心的。”
“我又不是你们国子监的学生，先生管不着我。”
秦洛微洋洋得意，小脑袋好奇的凑到君褚玉前面，“你的字写得真好看。”
“你的字写得真丑。”
冷酷少年毫不留情，本以为小姑娘会愤怒的还嘴反驳，她却理所当然的将厚厚一沓宣纸堆到君褚玉面前。
“嫌我的字丑，不如你帮我抄吧。”
小姑娘大眼睛忽闪忽闪，浅棕色的瞳孔里映衬出少年不可置信的脸，她嘿嘿一笑，转身趴在桌上睡大觉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争吵与推门声唤醒，揉揉眼睛，是先生将偷考题的秦遇枕捉拿归案。
身边的君若临和君褚玉已经不见，手边整整齐齐放着一落稿纸，每页都满满当当誊写好诗文。
笔锋俊逸缥缈，完全不像是个冷峻小少年写出来的。
若不是君若临今日提起，她早已忘记此事。
尘封已久的回忆被翻出，她盯着自己手中的经文久久无语。
“跟幼时的你相比，字迹进步不少。”君若临没注意她的表情，自顾说道。
“那些诗文…都是楚王殿下帮我抄的吗？”秦洛微试探地问。
“恩，他可是抄了许久。”君若临笑的略带深意，言语间令人捉摸不透，“真想不到他这么冷漠的人，居然愿意做这种事。”
“楚王殿下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吧。”秦洛微故作轻松，本想随口敷衍一句，说完便后悔了。
她瞥了眼君若临，对方的视线还落在经文上，并未在意秦洛微说了什么，手中毛笔不停，同她一样漫不经心接了句。
“或许只是对你如此。”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秦洛微心中似千斤重。
她左手手撑在桌角，额头汗湿，刘海垂下一缕，好像与小叔偷情被夫君抓获一般，方寸大乱。
心中焦灼不安，手下也失了分寸，最后一笔笔锋没收住，在宣纸上留下长长一道痕迹，毁了整张经文。
“怎么这么不小心。”君若临皱皱眉，惋惜的看着被毁掉的经文，“可惜了这么好的字。”
秦洛微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慌不择路的放下笔，“我有点累，去洗个手休息一下。”
不等君若临回答她转身向房间内走去，几步跨进房间关上门，将所有日光挡在门外。
疏月被李观棋带出去赏花，屋内只有她一人，静谧得能听到门外君若临轻微的翻书声。
她走到水盆前洗掉手上的墨迹，于铜镜前审视自己苍白的脸，意识到刚才的反应过激了。
她颓然坐下，脑海里还是少年君褚玉替她抄作业的画面。
虽然是件小事，但也算了绪大师所说的因缘之一吧。
那日先生揍过秦遇枕两人便打打闹闹回家了，誊写好的诗文她根本没细看。
最后就落在先生书房里，不知所踪。
记忆一旦被唤醒就会变得格外清晰，她甚至能回想起少年君褚玉的模样，正襟危坐，散发出聪慧傲人的气度。
笔下却接着她歪歪扭扭的字体，仔细誊写早已烂熟于心的诗文。
仔细回想，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道还被秦洛微遗忘了多少。
她更不知道，从前多次擦肩而过。
有人假装若无其事，其实跨过无数荆棘险恶，跌跌撞撞全力以赴奔向她。
待秦洛微从房间出来君若临已经不见踪影，桌上笔墨未干，看来人没走远。
她出了院子，顺着石板路寻找。午后的菩提寺十分清凉，远处山林虫鸣，流水潺潺微风徐徐。
树影缭绕层层叠叠，日光从树叶间透过丝毫不刺眼。
走过山廊，就在不远处的石桥上看到君若临，以及他身旁曼妙的女子傅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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