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家
离乡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元仙笑着跑了过来。
“黑姐姐，你来了，等你好久了。”
“抱歉，宴会刚刚结束。”黑白急忙翻身下马，歉然道，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元夫人。
“没关系，宫里的宴会肯定热闹嘛，肯定时间要长一点。”元仙挽着黑白的胳膊往乡走，不以为意道。
元夫人就在眼前，黑白心理骤然紧张了起来，居然顾不上跟元仙搭话。
“娘，这是黑姐姐，漂亮吧。”元仙领着黑白三下两除二走到元夫人跟前，自豪介绍道，“黑姐姐口才可好了，在大堂之上，口若悬河把所有人都说服了呢。”
“您，您好，元夫人，我，我是黑白。”在大堂之上，口若悬河把所有人都说服的黑白结结巴巴开口道。
“你好。”元夫人和蔼笑着，丝毫一没有个长辈深夜等着一个晚辈的不悦，伸手将她散落在额角的发丝别到耳朵后边，“夜里风大，下次可要多穿件衣裳，带上斗篷。”
“好。”黑白低眉顺眼回答。
元夫人个头比黑白稍矮一些，体型偏瘦，梳着意城妇人惯常梳的发髻。虽然因为上了年纪，相貌已不复青春，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必定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元礼的相貌几乎全遗传自元夫人，尤其是那双永远春风和煦的眼睛。
“进屋吧。”元夫人伸出手，牵着她空着的右手。
元夫人的手干燥，纤细，有着普通妇人常年操劳家务的微微粗糙感。
这是黑白第一次被一位母亲牵着手，来自母亲的温度让她的鼻子立即涌上一股酸意。
长公主当然是爱她的，只是多年来，她一直费尽心思要保全她的性命，却忘了牵一牵她的手，给她母亲最基本原始的温暖。
“饿了吧。我准备了些月亮粑粑。”元夫人把黑白领到餐桌前坐下，含笑把一盘月亮粑粑推到她跟前。
“月亮粑粑？”黑白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好奇看着碟子里儿童手掌大小，呈半月形的糯米小吃。
“这是边境的风俗。我们在边境住了好几年，把这风俗传承了过来。边境远离国土，也远离了家人。月亮粑粑形如半月，每逢中秋节，边境百姓都要吃月亮粑粑，将对家人的思念吃到肚子里存起来，他日便能相见。”元夫人温言解释道。
分隔两地的亲人盼相见，但也有仅在咫尺的亲人背过身。今天的皇室家宴上，左宰相作为半个皇室成员，本是可以出席，他却推说有紧急政务要处理，临时赶往了其他城镇。说到底，他依然以发丝异于常人的黑白为耻，不愿与她以家人相称。
想到此处，黑白脸上有了怆然之色。
元礼并没有详细向元夫人和元仙介绍黑白的身世经历，只是简而又简说了一句，黑白是时和郡主，河清长公主之女。
但元夫人在边境呆了数年，又经营乡好几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早就懂得从一个人情绪变化里猜测一个人的经历。她敏锐察觉到了黑白的情绪变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黑白的亲人都在意城，亲人相见的美好却让黑白怆然，想必亲人之间存在不愉快之处。
元夫人没再这个话题再延展下去，换到另外一个话题。
“我可以叫你阿白吗？”
“当然可以。”黑白不假思索道。
长公主和元礼都称呼她‘黑白’，从未有人称呼她‘阿白’，但她很喜欢这个透着长辈对晚辈亲昵感的称呼。
“你平时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可以告诉我吗？这样，我下次下厨的时候，就只做你喜欢吃的。”元夫人又问道。
“我，我不挑食，什么都吃，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也没有讨厌的东西。”黑白被元夫人细心打动了。
这么多年，她疲于奔命地逃避追杀，活着已经是一种奢望，又怎敢对舌尖之欲提出特别的需求。
元夫人的眸子里涌上了一丝疼惜，她抓住黑白的手掌，无声地拍了拍。
出生于权贵之家的孩子，向来娇贵，历来对吃穿特别讲究。身为时和郡主，河清长公主之女的黑白，却连吃什么都不挑剔，这并不是在证明她乖巧懂事，而是侧面映照出一个事实，她没有挑剔的资格和条件。可是，一个堂堂郡主，怎么会连挑食的荣幸都没有呢？连向来随意的元礼，都有几样东西不肯入口。元夫人意识到其中必有隐情，但她没有开口去一探究竟。她只是心疼眼前的姑娘。
“阿仙爱闹腾，眼力劲又差，她要是吵着你了，你就直接跟她说，不必介意。”元夫人指了指元仙，道。
“娘，我这是活泼可爱，我可没有烦过黑姐姐。”元仙嘟起嘴抗议道。
元夫人没理会她的抗议，又指了指元礼。
“阿礼过于拘礼，有时候像个小老头一样古板。他要是做错什么事请气着你了，你打他骂他都行，或者。你告诉我或者阿仙，我们帮你收拾他。可别憋在心里气坏了自己。”
元礼不发一言低眉顺眼坐着，表示全盘认可母亲大人所言。
“我的性子急，阿礼和阿仙小时候可没少因为我急性子挨过打。也不够细心，好几次领着他们出去游玩，还差点把他们弄丢了。人与人最初的相处，总是要经过一些磨合，才能找到合适相处方式和尺寸。我们开始的相处，可能会遇到一些不愉快。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合适，你就直接点出来，要是觉得不方便跟我说，跟阿礼说，让阿礼告诉我就好。我能改就改，不能改的话，我们再一起商量个办法，你觉得可好？”元夫人语气真诚询问道。
元夫人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她表明一家人对她的欢迎。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指天立誓，没有傲然睥睨，只是以一腔真诚地对家庭成员做一番介绍，为一名新家庭成员融入家庭提供帮助。
黑白刚从一场表面其乐融融团结一致，私底下暗流涌动人心各异的皇家宴会脱身出来，迎面撞上这一腔语言平实的真诚，她的眼眸有些湿润。
我们仗以安身的家，我们相依为命的家人之间，需要的本就不是装腔作势的华丽腔调，而是平实真诚的言语，不是吗。
出身高贵的郡主，疲于奔命的可怜少女，想家却一直回不了家的流浪者，在这一刻，真真切切感受到家的平淡和关怀。看到一个简简单单‘家’字背后万般温暖和一颗颗真诚的心。
“好。”黑白含泪应道。
她有一个新家了。
她倍感荣幸和欢喜。
黑白以时和郡主云鹤身份露面后几天，余陡章致朱算及死亡一案依然没有动静。她正打算去和久未谋面的廖大人喝喝茶聊聊天，元礼却以捕头的身份登门拜访，送来了案件的最新进展。
“昨日，小西投案自首，供述是自己给老虎下毒，老虎才会暴怒伤人。余陡章致朱算及死亡一案，自己才是凶手，与余陡章无关。”
“不可能。”黑白断然说道。
那个活地小心翼翼，与蚂蚁狭路相逢，都要让出一条路的小西会投毒伤人？这简直比男人会生孩子还没有可信度。
元礼的眼里蒙着一层阴翳，把一叠厚厚的案卷递给黑白。
“这是小西和相关人证的供述，相关的物证也已经扣留在衙门，人证物证俱全，全都指向小西。”
黑白接过，认真翻看起来。
根据小西的供述，大约五个月前，余陡章前往墨香轩购买文房四宝。小西不小心把砚台打翻，墨水溅到余陡章衣袖，余陡章大怒，指使下人把他打了一顿。从此，他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端午节那天，他发现余陡章在观看猛兽表演，生出要让老虎把余陡章咬死的歹意。他买了一些会让老虎发狂的药物，注入一块生猪肉里，抛给老虎吃下。不曾想，老虎发狂后，咬死的却是朱算及。他的内心备受煎熬，终于决定自首。
案卷里，还附有墨香轩掌柜和店员的证明小西被殴打的证词、从小西家里搜出剩余的毒药、小西街坊邻居证明他这段时间精神有异的证词。
前后后果与作案动机相互契合符合逻辑暗合情理，证人证词物证与案情相互印证。绝对配得上‘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确凿’的完美定案标准。
但太过完美，也是一种不完美。
小西站在凶手的位置上，让整个完美透着一股怪异。
“廖大人决定，明日开堂审理小西。”元礼道。
“你信吗？”黑白从案卷里抬起头，看着元礼。
“捕头做出判断，依靠证据而不是直觉和情感，没有所谓的信或不信。”元礼斟酌道。
一个人没法长期带着伪装生活，多年来，二十出头的小西带着娘亲生活在祖上留下的房子了。他的胆小如鼠在街坊四邻几乎人尽皆知，连几岁的孩童都敢追着他扔石子，被霸道邻居或流氓地痞欺压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因为一次被贵公子的欺压，就起了杀心？
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小西多年对恶意欺压的隐忍，恰恰可以证明他有作案动机。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在沉默中爆发。面对恶意，小西已经沉默了如此多年，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他沉默多年后的爆发吗？
“明天几点开堂？”
“辰时。”
“好，我会准时到。”
元礼点点头，想了想，又道。
“公堂之上，我们追求的始终是事情的真相，不是评判个人道德的好坏。”
“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虽然我实在厌烦余陡章，但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在公堂上把莫须有的罪行强加到他身上。大不了，公堂之下，我找机会打他几计闷棍愉悦身心好了。”黑白对元礼眨眨眼，道。
“好，到时候我帮你望风。”元礼也冲着黑白眨眨眼道。
真是好一对夫唱妇随为非作歹的青年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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