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会短。说它短吧！周遭的一切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对于方逸帆来说是那样的陌生；说它长吧！那些前尘往事偶尔想起，全都记忆犹新；特别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和自在，犹如昨日才刚刚分开一样。

        方逸帆记得第一次看见方锦秋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闷热的天气叫人喘不过气来。院子里的树叶都被晒成了一条一条的细卷儿，平日里那条耀武扬威的大黄狗也不神气了，卷缩在房子的角落里，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只有那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的一直在扯着嗓子叫唤：“知了……知了……知了。”

        方逸帆就躺在庭院的凉亭里，这里种了许多紫藤花，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亭子里就会开满一串一串的紫色花朵，一团一团地垂下来慢慢的汇成一片紫色的海洋，微风拂来，好似紫色海浪似的，煞是好看。

        如今花已经全部谢光了，只有满眼绿色的叶子，在这盛夏时节中，被藤叶包围的凉亭倒成了亭子最凉快的地方。

        方逸帆手里拿着一本书，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着书本上的文字，打发这闷热无聊的时间。

        突然，一阵又一阵慌乱的呼喊声打破了这午后的宁静，随着呼喊声的渐渐逼近，只见管家陈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陈伯一只手拉着他长衫的一角，一只手在空中慌乱地比划着，声音因为高声呼喊，已趋于嘶哑，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的在扯着嗓子吼叫着：“老爷，太太……”

        陈伯刚踏进垂花门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只见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就迫不及待地又往前冲，嘴里依旧语无伦次地大声叫喊着：“老爷，老爷，太太，快，快出来啊！是老丁，他…老丁他回来了。”边喊边踉踉跄跄地往正厅的方向跑去。

        方逸帆看到这里好奇的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究竟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了？陈伯他什么时候像这样没有章法过啊…这还是他头一遭看见陈伯如此慌乱，陈伯给人的印象历来都是老练沉稳！今天为何会如此失态？谁是老丁？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想到这里，方逸帆疾步走到院子里想一探究竟。

        刚走到院子里方逸帆就看见大宅门口处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正拉着一个小乞丐疾步走来，他们刚刚过了南门，正往垂花门这边走来，老乞丐走得很费力，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大喘气，脸色寡白，神色慌张；小乞丐则茫然不知所措，任凭老乞丐拖拽着。

        他们刚走进院子里，周围的空气立刻变得污浊不堪起来，原来是从他们身上撒发出一股非常刺鼻的异味，方逸帆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他们一眼。

        方老爷和方太太这时已经闻声从正厅里跑了出来，只见两人神色异常慌张，尤其是母亲，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念叨着：“他们在哪里？我可怜的孩子在哪里？”

        母亲只一眼便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小乞丐了，只见母亲整个人如同被摄了魂一般，颤颤巍巍地靠近小乞丐。母亲也不惧脏，小心翼翼地拨开挡在小乞丐额前的几绺头发，忽然听得母亲发出最悲戚的惨叫声：“啊…我苦命的儿啊！”整个人身子一软便昏死过去……幸得站在一旁的父亲眼疾手快，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扶住已经没有知觉的母亲，不禁开始大声疾呼：“来人啊，快来人呐…”

        那个小乞丐显然是被眼前发生的景象吓到了，“他”迅速地躲到老乞丐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惊恐地盯着眼前这些人。

        父亲和下人刚安顿好母亲，老乞丐突然对着父亲直挺挺地跪下去：“老爷，我回来了！我把小姐给送回来了。老丁犯了大错，做下对不住老爷的大错事，请老爷责罚我吧！”说完，他把站在身后的小乞丐往父亲身边一推，便对着父亲狠命磕起头来，由于磕得太用力，方逸帆即使站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也能听到头碰到石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父亲却不领情，只见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抓住老乞丐的胸前的衣领，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扇了老乞丐一个大耳光子，手起时，从老乞丐的嘴角立刻流出一股子血柱来。

        老乞丐并不急于擦掉嘴角处流出的血，他羞愧地耷拉着脑袋，泣不成声地说到：“老爷，我老丁对不住方家！当年是我错了。自从我闺女病死后，我那个婆娘就一病不起，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吵闹着要女儿！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看着和我亲闺女一般大小的小姐，竟像是被鬼怪附体一般就把小姐给拐走了。”

        说到这里，那个自称老丁的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我对老爷，对太太还有小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实在是罪不可赦！老爷，您杀了我吧！其实……其实我早就想把小姐送回来了，只是每次临了，又没了勇气，事情就这样一直给耽搁了下来！就在前不久，老婆子临死前，她突然抓着我的手对我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把小姐送回来，不然她会死不瞑目！我这才鼓足勇气把小姐送回来了。我对不起方家，对不起老爷，也对不起太太………”老丁边说边往死里猛磕头，顿时额头上鲜血直流。

        站在一旁的小乞丐似乎是被老乞丐的样子吓到了，“他”猛地跪到老乞丐面前，哭着喊着想把老乞丐拉起来：“爸爸，您这是在干嘛呀？您还要不要命了？您的额头在流血啊！爸爸，您快起来，不要这样了，算芷锦求您了，快起来。”

        老乞丐并没有理会来拉他的小乞丐，他继续自顾自地说到：“老爷，我老丁从不敢奢望得到您的原谅。因为我确实做错了，让老爷和夫人还有小姐白白受了这些年的苦！我如今已经把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府上，便再无牵挂了。老爷，您惩罚我吧！老丁全凭老爷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这个叫老丁的额头上正“突突突”的往外冒血，流出来的血已经顺着脸颊流进他的嘴巴里，只要他一讲话，血沫子就喷的到处都是，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小乞丐被他弄得浑身是血，小乞丐的泪水和喷在“他”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看上去骇人极了。

        老丁边说话，边没命的磕头，嘴里说的全是请求父亲原谅他的话。

        就在这时，躺在墙角边休息的母亲醒了过来，她一醒过来就四处张望，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锦儿，锦儿。”很快就看到不远处的小乞丐，她拼命地爬起身来几个箭步冲到小乞丐面前，将小乞丐从老乞丐身边一把拉过来紧紧的搂在自己怀里，泣不成声的哭诉到：“我苦命的女儿啊！你终于回来了，为娘的都快要急死了！锦儿，你跑哪里去了啊？你知不知道娘找你都快要找疯了？”

        小乞丐显然被母亲的举动吓坏了，“他”挣扎着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一脸惊恐的看着快要哭晕过去的母亲，怯生生的说到：“太太，您弄错了，我不是您的女儿，我也不叫锦儿，我的名字叫芷锦，丁芷锦。”

        母亲听闻小乞丐的话大吃一惊，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小乞丐，下一秒便拼命的摇着双手，声音颤抖说：“不是的，不是的！孩子，娘没有弄错，你就是娘的亲生女儿锦儿！哪有母亲不认得自己孩子的？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父亲听到这里早已忍无可忍！他十分愤怒地对趴在地上的老乞丐又是一顿乱打，边狠命的打边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到：“好你个死老丁，拐走我女儿本已十分可恶，你居然还敢改了她的姓和名？你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完又是一通乱打！那个叫老丁的被父亲打得血淋淋的，眼看就要命悬一线。

        这时，小乞丐猛地挣脱母亲的怀抱，冲过来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挡在老乞丐的面前，对父亲大声哭喊到：“老爷，芷锦求求您，求您不要再打我爸爸了，我爸爸他快要被您打死了！”

        父亲看着小乞丐弱小无助的样子，愣住了，他一把拉过小乞丐，双手扶在小乞丐瘦弱的双肩上，情绪激动的说：“锦秋啊！你好好看看我，我才是你的亲爸爸啊！这个下贱坯子是拐走你的畜生，他不是你爸爸！你姓方，是我方家的独生女，你的名字叫方锦秋。”

        小乞丐泪眼婆娑地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父亲和母亲，轻轻的抽搐着不敢说话。母亲看小乞丐如此反应，她大声哀嚎着扯过小乞丐搂进自己的怀抱里，悲悯地哭泣道：“我可怜的孩子呀！你好好看看，我们才是你的亲爹和亲娘呀！你知道吗？自打你失踪以后，爹和娘就到处找你，可是哪里都找不见你，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我不相信！娘就知道我的锦儿吉人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早晚有一天你一定会重回到娘身边，娘终于等到这天了！”方太太说完，把小乞丐紧紧的搂在怀里，生怕谁会抢走她似的。

        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恶臭的小乞丐被方太太紧紧地搂在怀里无法动弹。这时，她轻轻地探出头来，脸正好朝向方逸帆这边，逸帆这才有机会看清楚了她的模样，这个小乞丐原来是一个小女孩啊！面庞并不肮脏，五官清晰可认，原来她并不是丑陋之人，相反的还长得异常清秀，即便是一身的污秽也挡不住她精致的五官，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睛滴溜滴溜地东望望西瞧瞧，那无助的样子显得楚楚可怜极了。

        逸帆竟看得失神了……

        “我倒是问问你，这么多年你都躲哪去了，为何我们到处找你们都找不见？”方老爷气急败坏地继续询问趴在地上已经不能动弹的老丁。

        老丁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狠狠的大吸一口气，咬着牙根儿回复到：“老爷，我把小姐顺走后，根本就不敢回老家，因为猜到老爷一定会去老家寻我们；我们也不敢去其它人多的地方，因为我看到老爷发的寻人告示了，怕被旁人认出来，所以我和婆娘带着小姐就躲进了山崖中，每天等天黑之只后才敢下山布置一些吃食。待过些时日后，风声小些了，我们才敢下山，我在邻村买了一处可遮风挡雨之处，这些年我一直暗自留意老爷的动静，听说您一直往远处去寻找小姐，我们倒也过了几年舒心日子，直到前不久我那婆娘突发重疾，她临走前特意交代我要把小姐送回来。安葬好老婆子后，我就把所有家当都卖了，一心想着要把小姐尽快送回来，要不是路上遇到贼人把我身上的钱财全部偷光了，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我一定会让小姐体体面面的回来。老爷，我对不住您，是我让小姐她吃苦了。”

        方老爷听到这里气急了，他伸脚便往老丁背上又狠狠地踹上一脚。老丁双手捂住胸口整个人趴在地上，表情十分痛苦，额头上不断地冒着汗珠子，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哼哼一声。

        “你怎么敢这样对待我们方家？你有没有想过，你把小姐拐走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让太太怎么办？我们方家平日里待你不薄啊！你怎么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你这是要了我和太太的命啊！”

        原本趴在地上的老丁听到这里，艰难地重新跪在地上，强撑着磕头，边磕头边大口喘气说到：“老爷…老爷，是我…是我错了…我错了！老爷……太太，你们要…怎样……处罚老丁…都可以，老丁……绝无……半句……怨言！只求你们……”这个叫老丁的说话已经开始不利索了，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嘴唇都开始发白了。

        这时，一直被方太太紧紧圈在怀里的小女孩终于挣脱了方太太的怀抱，她向前几步怯生生地拉了拉方老爷的衣角，强忍着哭音说到：“老爷，求您放过我爸爸吧！别再打他了，我爸爸他病了，在家就吐血了；我不叫丁芷锦了，我叫方锦秋还不行吗？求老爷高抬贵手，不要再打我爸爸了。”女孩终究是年纪还小，说完这些话就忍不住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方老爷看着哭得摇摇欲坠的小女孩，这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他蹲下身来轻轻地把小女孩搂进自己的怀里，声音颤栗地说道：“锦秋啊！我的儿啊！你知不知道，爹和娘找得你好苦啊！我们把整个南通都翻个底朝天了！要不是这个下贱胚子有心把你藏起来了，让爹和娘一直找不到你，怎么会让你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苦啊……”

        方老爷想把挡在女儿脸前的一缕头发拿开，替女孩擦干眼泪。他这才发现这哪是什么头发啊……整个污秽不堪，恶臭难闻，头发全部都粘黏在一起揉成一团乱麻了！还有她身上穿的什么啊？衣服污浊到已经发出油亮的光泽，甚至还有几处破洞，白皙的皮肤就这样外露着……

        方中鹤看到这里简直快要气疯了，他的宝贝女儿竟然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这孩子流落在外的这些年究竟是吃了多少苦啊？想到这里他愤怒地站起来对着老丁又是狠狠的一脚，老丁身子晃了晃，险些倒下。即便是如此，方中鹤还是不解气，他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长凳就朝老丁的背上狠狠砸去，老丁应声倒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口中鲜血直流，站在旁边的人全部都被吓呆了，这怕是要闹出人命了。

        方中鹤根本不管老丁的死活，他只是厉声大喊到：“快给我来人，还不扶小姐下去洗漱干净，再派人速到城里，给我买最好的衣服回来给小姐换上！对了，还有首饰，把城里最好的首饰全部都给我买回来给小姐，快点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杵在那儿干嘛？全都死了吗？难道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最后这几句话方老爷几乎是吼出来的。

        方逸帆站在花园里一直亲眼目睹着所发生的一切，他除了震惊之外还是震惊，万万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方家竟然还有一位小姐！逸帆心里明白，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将变得不一样了，他有了一位妹妹。

        这天晚上，整个方家灯通明，佣人们忙出忙进的，每个人都很严肃认真的在做事，打水的打水，劈柴的劈柴，烧水的烧水。在这个家时间稍微长一点的下人们都知道，丢失的大小姐回来了，而且是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回来的，所以她们都非常用心的在做事，不过要把小姐弄干净，可真的是一项很费时费力的大工程呢。

        方锦秋从下午开始就任由大家摆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一直都不曾离开自己半步，她始终守在一旁，小声的哭泣着，眼睛都哭肿了，像个核桃一样。

        经过很长很长时间的收拾后，原本那个污垢不堪的小女孩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乌黑的头发瀑布般垂直地披在肩上，皮肤白的发光，最要命的是，这女孩拥有一双晶亮的眼眸，明净清澈，她只对着方太太微微一笑，眼睛马上便弯得像月牙儿一样，那灵动甜美好似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方太太看着眼前如此这般美好的女儿，终于不再哭泣了。她拿了一块柔软的棉布正认认真真地给小女孩擦拭身上多余的水珠子，忍不住柔声问到：“锦儿呐！你还记得娘吗？你被拐走的时候才五岁，你是不是已经把娘亲给忘了？”说到这里，方太太又开始忍不住垂泪。

        这个自称丁芷锦的女孩其实已经想起来了，就在下人们不停的给她换水，给她梳洗的时候，原本的记忆碎片便又一块一块的全部回来了。她终于回想起来她刚刚被老丁拐走的时候，她一直在哭喊着找自己的亲爹和亲娘；她记得老丁把她带到一个山洞里，强迫她叫老丁“爸爸”，管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叫“妈妈”。

        她一开始也整天哭闹着要回家，要找爹娘。但是老丁和他的婆娘待她是真的很好，好吃好用的一定是留给她。时间一长，她也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忘记了亲爹亲娘。今天这么一闹，之前的回忆又断断续续地回来了。

        “娘，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娘亲，我的名字不叫丁芷锦，我叫锦秋，方锦秋。”小女孩银铃般的声音在方太太耳边清脆地响起。

        方太太闻声猛然地抬起头来，她惊喜地看着锦秋，声音颤抖着再次问到：“锦儿，你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吧？你是不是也记起爹和娘来啦？”方太太才问完，还不等小女孩作答，便又痛苦的垂下头，非常自责的说到：“锦儿呀！是为娘的不好，没有看好你，让你白白受了这些年的苦！六年了，为娘的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我的锦儿在哭着找自己的娘亲。可是，我的锦儿啊！为娘的一直都在找你啊……不止是南通，周边的地方我全都找过了，我甚至不顾一切的去风月之地找你，生怕你被拐卖到这些下作地方。我只要寻着你，哪怕是要我们方家倾家荡产，娘也要找着你啊！可是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啊……我的锦儿呀，是为娘对不起你呀！”说到这里，方太太又控制不住情绪开始大声地哭泣起来。

        周围站着的下人看到这里也跟着抹起眼泪来……

        方锦秋看着母亲痛哭流涕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扑到方太太怀里动情的大叫到：“妈妈！您就不要再哭了，好不好？您为什么一直在哭呀！”

        方太太万分激动的紧紧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善待女儿，把她这些年所吃的苦，遇到的难全部统统给弥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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