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将疑

周六上午的十二中格外安静，樟树林里也空无一人，林郁剑来到志宏楼前的时候，差点以为本部今天是不是也放假了。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他们周六上的应该是自习。

        踟蹰了一会儿，他还是了条消息给侯静，然后回到樟树林等待。

        半小时很快过去，林郁剑开始反复思考本部学生周六自习能不能带手机这个问题的时候，侯静出现在了他面前。

        “学姐昨天的事情我听说了是不是因为我从教室里把你拉出来排练才我可以替你跟你们班主任解释的”

        林郁剑略带抱歉地说着，一面打量着对方的神情。侯静面上仍是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直至林郁剑说到最后一句之时，她才长舒了一口气，微微笑了一下说，

        “跟你没关系的”

        林郁剑这下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实际上从一句话起他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明明想问发生了什么，但话到嘴边，一开口却拐了弯。他担心直接问出来是否会很伤人。

        林郁剑一副犹豫的样子，反而是侯静仿佛为了安慰他似的开口，

        “其实我知道会是这个局面，报名这个主持之前我就清楚，夏老一定会生气的。但我还是决定了。”

        侯静抬头望向樟树林的树冠，茂盛的树冠的缝隙里落下些零零碎碎的阳光，绝大部分抵达了地面。但有几块儿，如林郁剑此刻所见，降落在了侯静脸上。

        “我也知道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包括你之前不也问过我吗？”提到林郁剑的时候她转眼看了他半秒，又收回眼神，“我为什么要来做这个主持人？大部分人眼里这是件无聊又没用的差事儿。而且我还是个下个月就要参加高考的高三生。

        但是你知道吗？正是因为到了现在这个时间，正是这是一件标准的于学习毫无裨益的''无用''之事，我才要去做，并且，一定要去做的。

        也是之前，大概一两个星期前吧，晚上最后一节自习，下课铃响的时候，我按照自己的习惯，在日历上的那一天画下一个叉。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一个月了。但在我试图回忆我在十二中三年的生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什么大事儿我都想不起来。真的。没开玩笑，真的一件完整的，有起因经过结果的，我的校园生活故事，都，想不起来。仿佛我的高中生活只是由几处简单的情景构成的：科任老师时不时坏掉的小蜜蜂扩音器如耳鸣般响起、奔涌向食堂的人潮、红榜上姓名位置的移动，以及下晚自习后在二运的夜跑。

        高一高二的时候，在夏老的教导之下，''不做与学习无关的无用之事''，在我心里早就根深蒂固。并且，我们班也确实因此收获了很好的成绩，所以没人怀疑这一点，没人觉得错过学校那些活动很可惜。因为，''更美好更精彩的生活还在未来等着你们，而只有从高考胜出的人，才能拿到入场券''。对此我深信不疑。

        但那个晚上在日历上画下叉的那一刻，发现自己对于高中三年什么都回忆不起来的那一刻，我有些动摇了。所以那晚回到宿舍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被窝里玩手机玩到了两点。翻遍了十二中校园墙的每条说说，才知道这三年发生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而我却一点也不了解。惊觉在这些校园大事件中，我只是一个背景板。是一个成绩还不错的机械。”

        明明林郁剑一直注视着侯静倾听她诉说，却不知何时起侯静已经眼泛泪光。而似乎是感觉到林郁剑发现了自己的窘态，侯静亡羊补牢地笑了一下，

        “其实和成绩无关不是吗，像5、6、7班那种清北班，或者你们国际部的，不也有很多人成绩厉害的同时，活动经历也很丰富吗？到头来只是证明，这三年，单为了弥补自己的愚钝，就已经花光了全部力气。”

        侯静转过身去飞快地抹了一下脸，继续说道，

        “因此原因很简单你现在不也知道了吗，一个三年没参加过''没用''活动的人想''没用''一次，在别人眼里无聊的差事，却是可能她高中三年里唯一称得上有趣的一次经历。”

        “所以，”林郁剑望着侯静淡薄又倔强的背影，对于她这番自嘲的话语没有任何轻视，“不管你班主任怎么为难你，你也一定是要主持下去的，对吗？”

        “对，所以你就别担心你的搭配会半途而废或者临阵脱逃了，我不会拖累你或者拖累学生会的。”侯静转过身来看着林郁剑。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也许跟你们班主任好好沟通一下，就是说，如果像你刚才对我说的这样，把你的这些想法告诉她，说不定她能理解呢？也就不用搞得双方都这么为难了。”

        侯静没再辩解什么，只是说自己该回去继续自习了。林郁剑忙说送她过去，因为他心里始终觉得昨天侯静被骂有自己的责任在里面，要是昨天他送侯静回教室，和他们班主任好好解释一下，事情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

        “都上课十分钟了。”

        林郁剑刚把侯静送到教室门口，好巧不巧，坐在讲台旁的正是夏枫，“因为一上午都是自习所以有的人就不重视了是吧？”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埋头做自己的事。

        “夏老师您好，我想跟您解释一下——”林郁剑毕恭毕敬地对着夏枫说。

        “我在跟你说话吗国际部的？”夏枫看也没看林郁剑。

        侯静咬着牙，林郁剑挡在她前面继续说，

        “冒昧了。但我想替侯学姐跟您解释一下，其实成人礼主持这事儿和学习并不特别冲突。我也知道下个月就要高考了，但侯学姐成绩这么优异，她是能够兼顾这两者的。您做了她三年的班主任，比我更清楚她的能力，所以您应该相信她。她其实不是想和您对着干，只是想给高中生活留下一个值得回忆的句点。”

        “她成绩好不好，你又知道了？”夏枫冷笑了一声，台下仍是没有学生敢抬头看，“侯静，我是不知道你在外面是怎么吹嘘你自己的，但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你这个成绩？你以为你就高枕无忧了？成绩优异？成绩优异的人早保送走了！你要是保送了你以为我闲得没事儿管你去不去当什么主持？

        “物理竞赛的结果已经验证过一次了。平时发挥得再好，重要的考试你就搞砸。我以为你痛定思痛会吸取教训，结果都这几天了，高考的关头还去给我搞些杂事，嫌自己跌得不够狠？”

        “是，我决赛没发挥好让您失望了，您也不用一直揪着这件事不放。”即便眼眶发红，侯静的语气也很平稳，“我保证高考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夏老师，我听说你们班一直以来不参加任何学校组织的娱乐活动，其实侯学姐只是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才想去做这次成人礼的主持罢了。你们班成绩很好很令人佩服，但高中三年，除了学习，这段没有返程的青春旅程中也应该存在许多其他值得记住的高光时刻，不至于使人回忆起这段时光的时候觉得一片空白。而学姐仅仅是想为自己以后的回忆创造一个值得铭记的瞬间，仅仅是这样而已。请您给她一次机会。”林郁剑言语真挚，据理力争。

        夏枫沉默着，而后笑了一下，指了指身后黑板顶上的八块木牌——一句陪伴了高三（8）班三年的标语：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我当了你三年的班主任，三年了，从高一起我就说得明明白白，我不是不让你们参加活动，只是为了更远大的梦想与幸福，必须要牺牲眼前的一些微小的欢愉。我以为你听进去了。你前两年不也做得挺好的吗，你前两年怎么不抱怨遗憾呢？快高考了你开始遗憾了？你知道我对你抱多大希望吗？物理竞赛就不说了，最后这几周了我拜托你能不能清醒一点？能不能对得起这个班训？能不能坚持到底、善始善终？

        我不相信这个时候了你还分不清轻重缓急。你想参加活动到了大学有的是社团有的是活动，你偏偏要这个时候一时兴起了。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心理素质极差！大考就崩溃，物理竞赛你能搞砸，那高考你怎么保证你不会再次失误？到时候让你遗憾的就不是高中没怎么玩儿了！这种紧要关头还和国际部的混在一起，以为自己在追求自由、追求个性解放了？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和别人的差别是吧——”

        “夏老师，您要说说我就行，别把无关的人扯进来。”侯静眉头紧锁。

        “呵。越来越不听了是吧。那我就摊开来说了。看国际部的人整天玩玩乐乐、自由自在你也被感染了是吧？我为什么像个疯子一样三年都逼着你们学习，我为什么不像国际部那边的老师一样下了课就什么都不管了？我吃饱了撑的！你以为你们这三年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读书，而别人国际部从来不上周末？觉得比起来不公平？搞搞清楚！你们能和他们比了？

        他们本科就能出国留学，而你们能吗？只能留在这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环境里，还妄图像他们那样轻松自由？你可以像他们那么散漫，散漫的结果是你被高考大军碾得渣都不剩，而他们有父母兜底。你靠什么和别人比？还以为自己和别人在同一起跑线。

        殊不知自己的条件已经算是先天畸形，还不知道后天努力。你们是在同一个学校里读书，但你们的差距早就已经存在了！还不趁高考奋起直追，以后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所以我劝有的同学，不要看着国际部的很轻松就被忽悠瘸了。”

        侯静早已是气得发抖，身体控制不住地震颤，也无法转头去看林郁剑是什么脸色。心里止不住地涌上愧疚，把林郁剑牵扯进来，还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被冷嘲热讽，对他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

        但一只手臂却伸了过来。

        林郁剑向前半步把侯静护在了身后，而后开口，

        “夏老师，我有名字，叫林郁剑。”

        有些许学生这才没忍住偷偷抬起了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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