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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北风。

        大雪。

        寒夜。

        一行人抬着一顶轿子,艰难地顶风前进着,寒风时而撩起轿帘,隐约可见轿中人昏睡的侧脸。

        他已经眯了好一会儿了,此刻正慵懒地抬起眼皮,觉得轿子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便重又垂下头,将脖子窝进大髦里。

        北风依旧呼啸,吹得树影憧憧,宛如狰狞的猎物。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哀风怒吼,冷得能冻死活人。

        说起来,天干物燥了也快有三个年头,自岐王萧缵成为储君以来,京城境内便没有一场像样的雨雪,大梁国境内多地颗粒无收,蝗灾加剧,饿殍满地,天怒人怨,奏报各州郡灾情的奏疏一道紧接着一道呈交御前,致使年近八旬的老皇帝忧心忡忡,夙夜不宁,忧思之下决定舍身慈恩寺,为大梁万万百姓祈福。

        此时,钦天监程机挺身而出,上书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臣食君禄,却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臣心难安,臣愿穷尽毕生所学,为陛下召来一场雪!

        老皇帝听罢,龙心大悦,准了程机的奏折,于是在罗天大阵祈祷了三天三夜之后,程机终于沥血而归,并得出一个天大的结论——奸臣当道是国运不幸的根源,并非陛下之过,请陛下惩治奸佞,否则苍天不恕!

        老皇帝听后哀怨不已,扪心自问,自他登基以来数十年时间,素食布衾,励精图治,衣带渐宽而不悔,人愈老而心不怠,其心苍天可见,怎么还会有奸臣当道?

        是以中书令曾琅进言:陛下虽励精图治,难免会有些臣子难守国规,是所谓人在高处,浮云遮眼,怎能事事明察秋毫呢?况且文武百官,数以万计,如大江之浪,一浪接一浪,先贤尚有贰过,谁又能保证每个人一生清廉,秋毫无犯呢?

        然而司隶校尉沈茂却持反对意见,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吏治澄清,海内升平,所谓“奸臣当道”,从何而来?你程机大言不惭说要为大梁祈祷来一场雨,怎么雨求不下来,就怪奸臣当道了?这不是信口雌黄,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吗?好啊,既然你说奸臣当道,那奸臣在哪里?

        老皇帝一时犹疑。

        也就是老皇帝迟疑的这个空档,沈茂竟然借机将程机乱棍打死,并以“谣言乱政”为由,累及全家。程机死后,田地龟裂,禾苗干枯,河道干涸,老皇帝夜梦此天灾乃是他乱惩忠臣所致,因此后悔不已,严令追查此事,一时之间,弹劾沈茂的奏章如潮水般被送到皇帝案前。

        沈茂掌管司隶府数十年,皇城抬舆,剑履上朝,极尽恩宠,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动辄杀伐,不请皇命,更在程机死后霸占其田产……

        老皇帝勃然大怒,但他老人家毕竟慈悲为怀,想到沈茂跟随他南征北战至今已经三十余年,便觉不舍,于是当夜召来沈茂,问道:“近日总有言官上书,说权臣当道,必废了朕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江山社稷,朕活了这么多年,谁忠谁奸还能分不清吗?他们这些言官呢,就是仗着国法不惩便肆无忌惮,说什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其实还不是闲的,他们就是想激怒朕,让朕大开杀戒,搏个滥杀忠臣的恶名,他们好青史留名,朕真是不胜烦恼!”

        沈茂思忖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言者无罪嘛,陛下圣明之主,旷古烁今,无论是谁,都不能熄灭陛下的光辉。”

        老皇帝盯着沈茂良久,方才说道:“自古以来,舌头都是大祸之根,言官之言虽然微薄,却也能撼动国本,沈卿可有什么主意?”

        沈茂顿了一下,道:“既然言官们都觉得权臣当道不利国家社稷,那陛下何不提拔些新人?容故纳新,言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老皇帝道:“只怕朝中没有那么多职缺让有才人替补啊!”

        沈茂何等聪明,当即跪下,道:“陛下,臣已年迈,最近常常忘东忘西,恐不能再担任朝中要职,恳请陛下收回臣的印绶,让臣回家种田,司吏府就交给更有德才者掌管吧!”

        老皇帝双眼含泪:“沈卿,你陪伴朕三十余年,真实在是舍不得你啊!可你既然向朕开了口,朕也不能不为你考虑……”

        沈茂转危为安,离开京城时只带了一个老奴和一匹瘦马。

        而皇帝他老人家却伤心得要命,思来想去,终归还是自己这个皇帝当得不称职,既不能感怀臣子,让臣子们为政清廉,又不能庇佑百姓,使百姓不受苛政,于是下了一纸诏书,列举了自己自登基以来懈怠朝政等几大罪过,广告天下臣民,并甘愿献身佛祖,前往寺庙,一来为赎自己懈政之过,二来为天下臣民祈福,一切政务交由太子管理。

        而太子萧缵监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沈茂缉拿回京。

        闻听此事,一时之间,官民感泣。

        或许是帝心感动了上天,这天老天爷终于赏雪了。

        此地偏僻,山林茂密,一条半隐半现的小路趁着雪落之前通到此处,在飘摇的大雪之中隐隐现出两三灯火。

        小院的杂草已被白雪覆盖,长廊下有两个带刀的人,也不知是长途跋涉的原因,还是冬夜困顿,他们明显疲敝困倦,倚着墙,似乎已很难维持基本的警惕。

        天太冷了,两天前他们一行还有十几个人,现在就只剩下了他们八个,其余六个侍从在隔壁的厢房烤着火,每过半个时辰他们就会两两轮班。

        在如此寒夜,半个时辰实在是太长了。

        一个戴着棉帽子的巡哨哈着手跺了跺脚,胳膊肘子僵硬地拐了拐旁边的人,呼吸之间哈出的热气瞬间凝固到睫毛上:“哎,大个子,别睡着了。”

        叫“大个子”的巡哨翻了个白眼,换了个姿势离他远一点,心死如灰地闭着眼叹道:“还睡呢,我现在巴不得死!”

        “棉帽子”道:“说什么丧气话!”

        “这不是丧气话,”大个子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女子,下意识地将声音压低,囔囔抱怨道,“真是倒霉啊,到了这个年龄还得离别父母妻儿出来搏命,你是不知道,我女儿今年六岁了,大约这么高,”他在胸口比划着,露出几分欣慰的炫耀神色,“她已经认识很多字了,还会读千字文,比她爹强……”

        “棉帽子”瞥向他,深幽地望了他好一会儿,而后轻笑一声,问道:“怎么,怕了吗?”

        “大个子”并未中激将计,只是苦笑了一下,摇头感慨道:“死有什么好怕的?无非眼睛一闭的事儿,像我们这样的人,这一辈子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次了!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此生再也不能和他们相见了!亲情和温暖,真是我们这种人这辈子最大的宿敌啊!”

        说着,他抬头望向天空,彷佛头过洋洋洒洒的大雪看到了家中的热炕头。

        “会回去的,”“棉帽子”说着,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你不是会算卦吗?我们算一卦行吗?”

        “大个子”这时才正儿八经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是问姻缘呢,还是问前程呢?”

        “棉帽子”道:“当然是前程了!”

        长廊的尽头有个角门半开半掩着,门槛内站着个男装打扮的女客,她长相清俊,目光冷梭,发呆似的抱着一把刀斜倚在门口,任凭风雪打在脸上也无动于衷。

        巡哨的谈话她听得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没有训斥,只是一动不动地倚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机械地将一只脚虚虚地踩在门槛上,用刀鞘抠着鞋子上的硬泥。

        “棉帽子”撅起嘴朝他的同伴“嘘嘘”了两声,眼角斜向女客,“大个子”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地上抠起三枚铜钱,塞到了“棉帽子”手里,低声道:“不要问前程了,还是问问姻缘吧!”

        女客收回刀,负手直立起来。

        屋内小泥炉旁的小板凳上坐在一位老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撑起长凳,有些艰难地起身,踱步到一旁的菩萨像前。他神态安详,举止稳重,动作迟缓,像一头忠厚的老牛,虔诚地双手合十祷告一番,然后点燃香,插进了香炉中。

        此人正是曾威震八方的司隶校尉沈茂,在他身后站着一位胡须斑白的老者,殷殷地抬头看着他,旁边一大一小显然是这位老人的儿孙。

        祈祷完,他步履蹒跚地走回到桌椅旁,有些嘲讽似的边晃边说道:“以前我从来不信命,如今却也拜起菩萨来了。”

        回到桌椅旁边,快要坐下时,他咳了一声,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站在老人身后的年轻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颤,紧接着抬头望向他。

        “不用怕,”沈茂声音略带沙哑,“该来的总会来的,上天让你逃不掉,你就逃不掉,谁也违逆不了天意。”

        老人默不作声地深喘一口气,今夜显然是“天意”难为了。

        “老葛啊!”沈茂叫着,虽然嘴上喊着“老葛”,然而他的眼睛却并不在老葛身上。

        叫“老葛”的老人微微碾动脚步,似乎是想去帮他拿水杯,然而在出脚的那一瞬间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动,只是低垂着脑袋,大概是预测到沈茂有话要说,虔诚地竖着耳朵。倒是老葛的儿子见老爹没动,紧忙上前去端起水杯,恭谦地捧到沈茂面前,顺手将他的小儿子拉到身后。

        沈茂瞅了他一眼,回身坐下,继续说道:“你追随我数十年,哪怕我到了今天这般地步也不曾背弃我半分,我今日避祸至此,本不想牵累于你,可是天意如此,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我不能误你啊!”

        闻言的老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老葛深受大人厚恩,无以为报,大人想让老葛怎么做?老葛纵死不辞!”

        “死?”沈茂眉头微皱,摇头说道,“不不不,你言重了!你追随我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怎么忍心让你去送死呢?你就带着一家老小从密道逃离吧!从此以后,天涯海角,隐姓埋名,再也不必回来了!”

        老葛动了容,虽说追随沈茂多年,可自己资质平庸,在沈茂管理的高手能人遍布的司吏府,若是凭真才实学,自己恐怕连个末吏也不如,若不是沈茂念在同乡之谊,如何能在司吏府这种唯能力是举的地方混上一口饭吃?何况这一混就是三十年。

        老葛虽然庸碌,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因此鼓起勇气,道:“大人,老葛虽然无用,但受大人恩德,不能不报答;虽然怕死,却不能弃大人于不顾!”

        沈茂略微抬了抬眼,望了望这个垂垂老人,又望了望他的儿孙。

        老葛的儿子眼尖,见状连忙拉自己的儿子跪下,道:“我葛氏父子愿为大人赴汤蹈火,生生世世,无怨无悔!”

        沈茂闭上眼,耐着性子说道:“你们父子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跟随陛下已经三十多年了,深知陛下慈悲,不会不念及我多年的忠心辅佐,定会饶我一命,只是牵连越多越难抽身,你们要明白我的苦心。若你们真心为我,就为我送一封书信吧!若此次我回京,却无缘见到陛下,你们就找个机会,把这封书信交出去,为我伸个冤吧!”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出去时,手竟有些发抖。

        老葛抬头,已是双眼迷离。跟在沈茂身边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发现,原来一向杀伐果决的沈大人也是个老人了。

        “大人!”老葛心头一颤,眼泪就掉了下了。

        沈茂靠在椅背上,不住地捏着眉心。

        老葛没时间疼哭沈茂对他的恩德,很快振作起来,吸了吸鼻子,问道:“大人,老葛愚昧,不知道这封信要送到什么人手上?”

        “往南去,交给逸王。”

        “逸王?”老葛迟疑道,“他可是个不争气的王爷啊!”

        “可他是太子最恨的人,也是最应该恨太子的人,”沈茂道,“去吧!”

        “喏!”老葛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响头,怀揣书信就要往密道里钻,然而一只脚刚踏进密道,他又折身回来,扑倒在沈茂身边,“大人,跟老葛一起走吧!这天下这么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要我走,我能走到哪里去?”沈茂有些不耐烦了,挥手道,“走吧,走吧!别妄添性命了,我辅佐陛下数十年,自诩忠诚,便是死也要死在陛下身边!”

        老葛闻言,一声涕下,又磕了一个头,这才依依不舍地钻进密道。

        “大人……”女客见老葛的身影钻进密道,犹疑着叫了一声。

        见她踌躇不语,沈茂道:“阿争啊,老朽此生是为陛下而生,所做之事都是为陛下而做,一生只有拿人短处,没有短处可被别人诟病!你去护送他出城吧,若能逃得过此劫,是老朽的造化,若不能,你也就自由了。”

        “大人……”阿争一愣,她一生从未违抗过大人的命令,这时却紧紧握住剑柄,驻步不前。

        沈茂语重心长:“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应该明白我此刻这样安排的用意。”

        阿争眸子低垂,紧抿着嘴唇,轻轻点了下头,低声说了一句“大人保重”,扭身钻进了密道。

        供奉着菩萨像的密道大门轰然关紧。

        沈茂起身,慢慢迈出门槛,廊上的那两个巡哨见他出来,立刻整齐站好,齐齐叫了声:“大人。”

        沈茂慈祥地点了点头,抬头望向天空,举手接住洋洋洒洒的大雪,神情平淡,道:“跟着我,让你们受苦了!”

        “大个子”见状连忙快步走过去,他下意识地朝屋内瞥了一眼,见没人,而后进屋拿出外衣,披到沈茂身上,道:“大人这是说哪里话,为大人赴汤蹈火是属下们的责任!屋外冷,大人还是进去吧,这里由属下们看守着。”

        沈茂没说话,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那顶软轿落在了雪地上,走在最前面的男子抄着手,腰间挂着一把似乎是生了锈的长剑,他举止生硬,脸瘦得像把尖刀,低低地朝轿子说了一声:“到了。”

        “哦?这么快吗?”轿子里传来那年轻人慵懒的声音,须臾,轿帘掀开,年轻人抬头看了眼茫茫雪夜,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他长得颇为清秀,狐脸桃花眼,两撇颇为性感的小胡子,手里抱着一个紫金手炉,大氅随意披在肩上,风一吹,险些吹落到地上。

        他打了个寒颤,伸手裹了裹外袍,而后捋捋小胡子,略显懒散地扭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故意找茬似的谦逊对尖刀脸说道:“麻烦高人高抬贵手,再敲敲门呗?”

        尖刀脸无动于衷,显而易见,年轻人的身份不足以对他施加号令。

        年轻人一双兴奋的灰色眸子黯了黯,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举步走到门前,抬手扣了扣门环。

        门廊下的巡哨听到异动,旋即警惕起来,与此同时,屋内的侍从们也屏住了呼吸。

        门外的人久立风雪之中,等得不耐烦了,此刻开始踹门了:“到底有没有人啊?再不开门我可就不礼貌了啊!”

        沈茂目光穿过庭院,落到大门上,稍微判断了一下,然后说道:“去开门吧!”

        “棉帽子”拔刀走向大门。

        大门应声而开,年轻人环顾了一下院内虎视眈眈的便衣卫士,竟没露出怯意,而是略带玩味地扭头朝“尖刀”说道:“咱们还真找对了!呦,这排场,怎么还不让进?”

        “棉帽子”瞪着他:“这么晚了,你找谁?”

        “找你大爷。”年轻人好脾气地说道。

        “棉帽子”顿时大怒:“你!”

        “让他进。”“棉帽子”刚要开骂,沈茂开口截住他,转身进了屋子。

        “棉帽子”只好退下,狠狠地瞪了年轻人一眼,然后让开一条道,亦步亦趋地跟在年轻人身后。

        年轻人越过剑拔弩张的阵仗,径直走向点着灯火的角门,进门之时,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跨进门槛,好似怕太没礼貌会搅了此间主人的兴致。

        房间的布局极其简单,一堆破烂桌椅,连个像样的床榻都没有,大厅正中央的泥案上摆着一尊菩萨雕像,刚有人上过香,三柱香缓缓冒着青烟。

        年轻人对着菩萨拜了拜,这才慢慢地转向沈茂,不免感慨,掌管司吏府三十余年的司隶校尉沈茂,有朝一日竟会落得草屋避难的地步。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年轻人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惋惜:“大人离开京城不久,怎么住到了这种地方?”

        “纵有广厦千间,不过寸土埋身,有什么用呢?”沈茂做了个“请”的手势,直到这时,他才抬起头看向年轻人,目光中迅速地闪过一丝诧异。

        年轻人笑了:“相识多年,大人还未曾见过我真正的样子吧?”

        “只是略微有些惊讶,一时之间仿佛回到了过去,”沈茂一眨眼,目光中的惊诧立刻泛滥成无边无尽的回忆,“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在岐王府里,是个爱面子又很仁信的小孩……”

        “都是过去的事了,大人何必再提呢!”年轻人打断他的话,不动声色地绕着他走了半圈后,在他身后的长椅上坐下,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背影——老头子虽然身着简朴,但发丝丝毫不乱,一支普通的铜簪插在头顶,背影依旧灼硕。

        年轻人不无感诧,到底是老姜,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人模狗样,一点不乱。

        沈茂知趣地笑了笑,不无感慨地絮叨起来:“也是,人有千面万象,外人看到的不过都是表象,世人都说仁义礼智孝,却不知这仁义礼智孝也是杀人的利器。”

        “大人说得极是,”年轻人道,“这个世界上谁重要都不如自己重要。”

        “你这话虽然不好听,但也透彻,”沈茂说道,“以前我还算有力,你呢,年少,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有时候也不能只有自己。前人种树,本来就是给后人乘凉的,要是都想乘凉,那谁还种树呢?如今我老了,你也扎了根了,恐怕以后我要托你的福了……我记得你今年应该有二十三了吧?年轻真是好啊,容光焕发,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还在陛下的帐外执戟呢……”

        年轻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旋即觉得这老头也没什么好看的,便转瞧向自己的脚尖,略约扭起嘴唇,道:“小子福薄,恐怕没有多余的福分托给大人!”

        沈茂指着他笑了起来:“身后九千士,身前万千宠,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谦虚了!”

        “再大的恩宠,也比不过大人当年。”年轻人随口奉承了一句,而后像是想起什么,问道,“阿争怎么不在大人身边?”

        “人都是往高处走的,一个将死的老头子,怎么能连累年轻人跟着受罪?”

        年轻人笑了笑,露出一对酒窝:“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沈茂嗤笑一声:“我知道人家背后都叫我‘千面狐狸’,说我卑鄙、凶残、嫉贤妒能、心胸狭隘、唯利是图……说我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菩萨心肠。不是我不想有一副菩萨心肠,担一世贤名,把自己挂到明光阁里,受后人敬仰、万世传颂,可惜啊,菩萨的圣名是陛下的,他既然已经镀了一副慈悲心肠,做了扬善的德行,那谁人还能善过他?还敢善过他?我是陛下肚子里的虫,是他手里的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你告诉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年轻人微微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大人莫不是在想,让陛下念及您与他之间的旧情……”

        “圣心不眷,哪有什么旧情!”沈茂一挥袖子,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我不过是一块垫脚石,若无储君,早就该死了!陛下何人?用之恨不能同生,恶之恨不能同死,我之今日,怕也少不了成为君的明日。”

        年轻人饶有兴趣:“大人既然早就看破了,为何不早退,非得到了如今地步?”

        “身在其位,哪有那么容易放得下?”沈茂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是佩服你的隐忍,真是虎父无犬子,大梁建国几十载,除了虎侯祖忻,我最敬佩的也就剩你父亲了。”

        年轻人略一转眸:“大人谬赞了,只怕家君没有大人这等福分。”

        “不是令尊没这福分,只是……我们这种人,一生下来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沈茂忽然叹息道,“我知道你在京城这几年深受陛下信赖,可陛下到底是老了,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与太子不和,有这一天也是早晚的事,陛下让我活到今天,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宠了,你大可以提着我的脑袋去见陛下加官进爵。只是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人活在事,必要有未雨绸缪的眼界,三思而后动……”

        年轻人微一沉吟:“如何未雨绸缪呢?”

        “把你自己的秘密藏好了,永永远远地藏好了,谁也不要告诉。”

        年轻人抬起下巴,做沉思状:“可是……这世上知道我秘密的,只有大人您啊!”

        “那就杀了我!”沈茂紧紧盯着他,道,“今夜以后,你是谁,想跟着谁,活出个什么样,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年轻人殷殷地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有些动容了。

        沈茂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就势扶起他的臂膀,继续道:“你要是想继续查下去,我也可以告诉你,先端明皇太子是怎么死的,当今皇太子是怎么当上储君的,此花楼背后的主人是谁,甚至于你父亲……你要是不想知道,我就把这些秘密永远埋藏起来,保你余生太平。”

        年轻人目光晃动:“我非大人骨血,大人何至于待我如此恩重?”

        沈茂垂下双臂,缓缓吸了口气,将其萦绕在肺腑之间三个空拍后才慢吞吞地吐出来,温声道:“你是我的衣钵,这世间除了你,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

        “能够蠢到放你一马!”年轻人懒散地打断他的话,而后有些取笑地捋着小胡子摇了摇头。

        沈茂一惊:“什么?”

        “若不是大人求生的眼神如此殷切,您这招以退为进我险些就要相信了!”年轻人抬起眼皮,“看来大人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今日啊!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今日在此处的怎么会是你而不是我呢?”

        沈茂的脸僵住了,声音顿时沉下来,带着几分可怕的沙哑:“你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道:“其实我不说大人也应该知道,你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到底是谁的手笔,大人如此聪明,却不痛恨我,反倒还要栽培我,不过是动之以情,希望我念在大人如此深情厚谊的份上能一念恻隐放过大人,可惜了,大人不死,我心不安。”

        沈茂:“非要我死不可?”

        年轻人斩钉截铁:“非要不可。”

        沈茂:“为什么?”

        年轻人:“我觉得没有必要和大人解释地这么清楚吧?”

        沈茂:“我有钱……”

        年轻人伸出手来打断他:“金银钱财,我拥有尽有,至于高官厚禄嘛……大人混迹至此,恐怕也没有帮得上的了。”

        沈茂:“那你就是为了寻仇了。”

        年轻人笑了笑:“随你怎么想吧!”

        沈茂脸上露出恐惧之色,然而已经晚了,尖刀脸立身院中,一只手提着剑,一只手垂在身侧,大雪之中,他像个冰冷的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沈茂认出了那把剑。

        尖刀脸一把长剑,名叫“无咎”,其快无人能比,沈茂精心挑选出来的这几个亡命之徒,在尖刀脸看来,简直就是一群自不量力的小虫子。

        侍从虽然早有准备,然而真到出手之时,还是不堪一击,也许是漫漫长夜站在廊下手脚都冻僵了,尖刀脸几乎没费吹灰之力,院子里已经横七竖八瘫了一片了。

        年轻人从院内走出来的时候,小屋内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势在风的助力下,瞬间变成一个大火球。

        “瑞雪兆丰年啊!”年轻人心满意足地吧唧了两下嘴,潇洒坐上软轿,问道,“你们看见今天晚上是谁来过这里吗?”

        抬轿人齐声道:“回公子,是梅聘。”

        “啧啧,杀人不眨眼啊!”年轻人叹道,“这小子怎么能这么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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