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萧映
悬崖之上。
萧映一袭红衣，长发正与风雪痴缠。
看不太清的脸，一会发丝，一会雪丝，黑黑白白，飘飘洒洒。
风忽然转向。
泼雪目眩之际，三千长丝，倏地滚向颈后。
——原来是一张不辜负风雪的脸。
有一双丹凤眼，轻微遮眸，却不让人觉得狭窄。
或因那眸带点阴气，女子的阴，却生在男子的眼里，叫他天生看谁都柔情，尤在那风雪里，那样一双柔情得几乎有点绝望的眼睛。
像是在企图留住什么，却什么也留不住。
沉吟许久。
他蓦然回首，神情有异。
玄狄提灯在侧，慌忙上前问候：
“怎么了？公爵？”
萧映一双在雪中游离的眸子，望定他。
犹豫片刻，他启齿：
“好像听到”
“什么？”
玄狄瞪大眼睛，一张脸迷离惝恍。
萧映微微一怔，语默半天。
“没事。”
他轻声道，又将脸抬回那雪打风吹的地方。
这雪下得酣畅淋漓，大约这罪也受得酣畅淋漓。
他在漠视风雪，而风雪亦然。
许久后，忽地脚步不稳，略有失力。
玄狄忙去搀扶，却发觉萧映面白如纸。
“公爵！”
他急言道，待要挤没一双眉头。
“您难道真要把自己了结在这”
萧映轻咳几声，甩罢他手。
“没这么娇贵。”
“可是”
玄狄十分要紧地盯他看着。
萧映摇头，一抬眼，仍是那副对一切都置之不理的态度。
这样一种白玉公子，沐雪成银的光景。
玄狄无可奈何，只好又近身侧候。
萧映用他一双丹凤眼接了会雪，雪也睡进那眸里，化醉了。
突然道：“她从前，挺喜欢下雪。”
轻轻吞语，面无表情。
“现在该不喜欢了吧。”
玄狄闻言，支吾几腔，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声叹息。
萧映低起眼皮，抖落那眉睫上的一点白碎。
忽而他掉过头来，往玄狄看住了。
玄狄立时束手束脚的，惶恐在原地。
被不阴不阳地盯了半天。
“冷么？”
萧映问他。
玄狄一愣，先是点头，又一愣，再是拼命摇起头来。
“你可以先下山。”
玄狄便大声道：“卑职怎可弃公爵一人于险境！”
“险境？”
萧映攒眉看他，表情有些冷淡。
“有你在，这地方才算是险境。”
玄狄便脸上一燥，想起方才上山时自己差点滚下雪崖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
要不是被公爵一把捞了回来，他现在大抵已烂成一滩雪泥了吧
“其实你，本就不必跟我上来。”
玄狄一愣，急声道：“那怎么行！”
“虽然卑职自知不如公爵身手高超，但卑职也必须尽力履行职责，誓死守卫公爵！”
萧映便转过脸去，好整以暇：
“哦，怎么个守法？”
“这，这山顶路险，万一您脚底打滑，跌了下去”
“我就拉你当个垫背？”
萧映一边打理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道。
“这”
玄狄一时语噎，绞尽脑汁地“这”了半天，又道：“哦！若您稍有不测，冻晕过去，卑职拼死拼活，也还能扛您一个来回！”
“倒还没那么废物。”
——倒还没那么废物！
一个瞬间，那声音从记忆深处，一字一字回响出来。
萧映手指僵在一肩。
回味半天，只觉心疼如绞。
他合上眼睛，把一只手缓慢地扶在脸上，手心里喝出几口气，难忍似的，声息轻颤。
玄狄不明不白，在一旁忐忑不安。
须臾。
萧映睁开一只眼睛，眸里压抑着一种极度的悲恸。
“七岁开始，我做了她十二年的侍卫。”
他低声道，哆哆嗦嗦地放下手掌。
“想起从前，在她冒险胡闹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却是无时无刻，不以为然。”
提及回忆，萧映便声细细的，那字里行间都在呵护，似乎生怕碾碎齿间那个“她”。
玄狄听罢，心念电转。
琢磨了一会，遂将灯柄放在脚边，上前几步，抱起拳头：
“公爵，卑职身为侍卫，虽是悉心履职，从令如流，然而侍卫者，无论嘴上如何应和，那本心也不免是以护为主，从命为辅！”
“正如卑职有时明知公爵要犯险，虽万般无奈，也只能尽力规劝，不敢成为您的阻碍！”
萧映闻言一怔，抬起头来，定定看了他一会。
“那如果，你知一件事情会害死她，却能让她至死无虞，你该拦阻？还是听之任之？”
“当然是拦阻！”
“若是拦阻了却逆她心意呢。”
玄狄一攒眉，思索再三，便做出回答：
“若是那件事情逆主心意，却能化险为夷，纵使是一条死路，卑职莫敢不从——只能在暗中殚精竭虑，护主周全！”
“你这样想？”
“是！”
玄狄应声喝道，举臂做礼：
“卑职不才，想是大约天下守护者的心情是如出一辙吧！”
“如出一辙么？”
萧映愣愣地道，一只眼睛躲在头发里。
玄狄连连点头，随即从他那神情品出些不对味。
忽地脸色一变，猛一下跪倒在地：
“公爵！卑职不是那个意思！”
萧映蹙眉，盯他看着。
玄狄蓦然涨红了脸，赧颜汗下：
“公爵！卑卑职乃堂正汉子！卑职对您就是说，就是单纯地履行职责”
他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整个人有点语无伦次。
“卑职绝对不是您对她的那个意思，绝对不是您对她的那种感情，卑职”
玄狄兀自解释一会，大了半天的舌头，在地上乱一抬眼，却见萧映并未看自己。
他一脸凝重，似是陷入一段回忆中。
良久。
萧映才似回神，转过身去，漠漠然的。
那一副有些恍惚的脸色，像在平静地恨着点什么。
“走吧。”
他轻轻道。翻飞白雪中，留下一道落寞背影。
玄狄一愣再愣。
这才欣喜若狂地答应一声，提起灯盏，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
悬崖之下。
那插进石缝的一手向里一扎，“啪嚓！”一响，骨指碎裂。
乌冬卿闷痛一声。
一狠二狠，干脆死死扎进那石身，才终于固定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又一咬牙，把身子努了上去，这才整个人翻回到石台上，一只脚已撒不住力气——
便助起劲头，往绝壁彻底地蹿将上去，东纵西跳，三下五除二地攀到山顶。
双脚一沾到实地，乌冬卿就猛一下往前一倒，浑身像脱了力似的。
在雪地里闷了许久。
慢吞吞地翻过身子，仰面朝天，把手举在面前。
劈了五根指甲、指骨，手指已是鲜血淋漓。
她血手往雪里一插，凉碰热，硬碰软，让冰雪敷进指尖热血。
小心翼翼地喘了会气。
思绪万千中。
乌冬卿撑开一双眼睛，嘴唇微张。吃进去一口口的风雪，却不觉舌冷齿寒。
真大啊，这雪。
真霉啊，这人。
一张气恨难消的脸，缓缓从雪里抬起。
偏在这时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家伙
那么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装给谁看？
谁害她到这般田地，心里不清楚么？
眼底里有血雨腥风，一闪而过。
那是红通通，血淋淋的记忆——
摧心、凄脾、剖肝、裂肺。
乌冬卿咬住嘴唇，怒从心上起。
恶心！
恶心！
真恶心！
她哗地蹿起身子，恨恨地打开了匣子。
混账东西。
迟早要把你千刀万剐！
恼怒不平的，随地掐下来一朵雪莲，扔进匣里。
迟早要剥了你这伪君子的脸皮！
迟早让天下人看看你这丑恶肮脏的嘴脸！
等着吧你
发泄一样，接连掐来五朵雪莲，正好塞满匣子。
似乎是要三朵上好的？
乌冬卿心烦意乱，对着那一匣的雪莲左看右看，也挑不出什么好坏。
罢了，就五朵都带去吧，好东西还能嫌多不成？
平复了半天心绪，她才把匣子合上，动起脚步，却觉在那一片软雪里，踩到什么东西。
低眼一瞧，是只令牌。
她捡起来，细细查看，心中一惊。
——琅华令牌。
他掉的？
乌冬卿回头看了几眼，借着一点雪夜天光，把牌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抚弄着，神情肃然。
和奴贩子的那块令牌相比，这块的花纹，质地，手感简直一模一样。
花国公爵，都是用一种样式的令牌？
可能么？
那块令牌，还在张不栾那，她现下并没有比照物。
乌冬卿又把这令牌在手里端详了一会，仔细思索。
依她经验，若这琅华令牌是花国贵族的专有物，那每块牌子大概都会有些细微差别。
然而她现下怎么看，都觉得这牌子和先前人贩子手里的那块牌子不无二样。
如果她手里这块牌子，和张不栾手里的是一个人的
萧映，他和那腌臜的奴隶买卖有什么关系？
乌冬卿越想，眉头越蹙。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
“公爵！”
乌冬卿一愣，慌得把令牌收回怀里，连退几步，寻求蔽体。
奈何这雪顶平坦连片，一旦人上来，一切事物基本是一览无余。
“嘎扎，嘎扎”
她犹豫再三，却听得那脚步声越加逼近。
缥缈雪雾里，已然现出一点红衣血影。
乌冬卿狠下心来，转过身去，往雪崖下纵身一跳——
萧映二人履步登及。
玄狄提灯，在雪地里扒了半天，却是遍寻无果。
他有些力竭地支起身来，喘出来一声声粗气：
“公、公爵这茫茫大雪的，去寻一只令牌，该如何好找啊？”
正抱怨道，一回头，却见萧映立在原地，一双眼睛往那雪崖边觑着，一瞬不瞬。
玄狄寻他视线看去，犹疑道：“公爵？”
萧映忽地劈手夺过他的灯，往那雪崖一步步靠过去。
玄狄吓一跳，大唤一声：“公爵！”
他眼看萧映踩进雪崖边缘，已然岌岌可危，仍是执意要往前。
玄狄才飞身去拦他，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萧映的胳膊。
“公爵！您不要命了！”
萧映回他一眼，硬生生挣开他手，前进的力气大得惊人。
眼看他又脚高步低的，待要彻底逼近那崖角。
玄狄便不顾一切地往上一扑——拼命才拖住他一条大腿。
“公爵！”
他那一声呐喊，几乎是撕心裂肺了。
萧映这才停住脚步，转头，拧眉瞅他。
“公爵——您这是干嘛啊？”
玄狄吓得鼻涕都飞出来了，眼泪汪汪地往他一瞪。
萧映凝神一会，问：“刚才我们来过这里么？”
玄狄仰天大喝：
“这边这么危险——咱们怎么会来过啊！”
“那为什么会有这些脚印？”
玄狄一愣。
萧映把灯光往脚下一放，便要玄狄见着那一迭乱糟糟的脚印，在雪团里糊成一片，消失在崖角的几步之隔。
因他方才的一通乱窜，过来的那一串脚印已是七零八碎的，看不出什么东西了。
“这”
玄狄竟也摸不着头脑。
然而当务之急，是劝萧映尽快从这雪崖上撤回安全地带，便一时胡言乱语道：“可能我刚才是来过了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说是时，他从地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公爵！先退回去吧！这边太危险了！”
却见萧映提灯不语，眼睛紧盯那雪崖之下。
“刚才，好像看到”
“看到什么呀！公爵！”
玄狄拉紧萧映的胳膊，愁眉苦脸地道：
“公爵，咱就算是个活人，从这种地方跳下去，他也得是一死啊！”
萧映怔愣一下，原地痴了半天。
“也是。”
他轻轻道，整个人都失落下来似的。转过身去，黯然神伤。
玄狄蹑手蹑脚地跟他走着，小心翼翼地问道：“公爵，那令牌还找么？”
萧映把脸埋在头发里，摇一摇头。
玄狄便哦一声，轻轻地嘟囔道：“那牌子对您倒是可有可无的，反正没了有的是嘛，只是别落到坏人手里就好”
“——不过现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别说是坏人，除了孤魂野鬼，哪有什么人影嘛！”
“孤魂野鬼。”
萧映接了他的话，神情怔怔的。
“那我刚才，许是看到她的鬼魂了吧。”
玄狄闻言一愣。
“公爵，您别吓我啊！”
却见萧映往他不闻不问的，只顾往前迈着步子。
玄狄便觉胆战心惊，往这冰天雪地里逡巡一圈，咽下去一口口水，抖着声音道：
“这位冬卿公主！您好啊！”
“在草国待得好好的，怎么跑这来了呢——不是不欢迎您的意思！那什么，您在雪山，可得吃好喝好哈！”
“主要是，我、我的意思是，您来了咱花国雪山啊，希望您也要安分守己！好好做鬼！”
“可可不要，突然冒出个头什么的，吓人一跳！”
萧映在前走着，轻轻道：“她是挺喜欢吓人。”
玄狄“啊？”一声，一下眼晕，又回头颤声道：“那吓便吓吧！”
“只希望您念在与我们公爵青梅竹马的份上，保佑我们公爵下山一路平安顺遂！我谢谢您啦！”
萧映忽而一笑，面色柔和。
“她要真的在，也只怕会咒我跌下这万丈雪崖，摔个粉身碎骨。”
玄狄一连给噎了几下，终于无话可说，只好畏畏缩缩地憋起一张脸，紧跟萧映脚步。
两人渐行渐远。
崖角。
乌冬卿面色难看，一动不动地贴在石壁边缘。
方才，只要萧映再进一步，便要发现她了。
她咬住唇，吞忍了一股痛意——两只残手，一只缺了指头，一只指骨全断，那样艰难地倒扣在石壁上。
喘息未定，右指尖已漫出来许多血，洇在手心里，黏糊一片。
血一结冰，指一刺痛。
乌冬卿埋下脸来，将一口气嘶进嘴里。
——她是挺喜欢吓人。
一句过风的声，混进那铺天盖地的碎碎白白，叫那旧忆从雪里一飞而过，往她心头一闯：
“——哇！”
两只小手从背后攀在少年眼皮上，故意装出一肚子粗沉大腔：
“——猜呀！我是谁！”
少年往后依住一只手，保护似的，有些无奈。
“别闹了公主。”
“哇！猜错！”
大笑着，咋咋呼呼地怪声唱道：
“我是雪球雪球小妖怪呀！我要吃掉吃掉你的小脑袋！”
“”
“哇哈哈哈！亚彦！有没有被我吓到啊！”
把手拿开，嬉皮笑脸地跳到少年身上。
少年忙两手后兜，背稳了，又踉跄几步。
“喂！你有没有被吓到啊！有没有啊！”
“吓到了。”
“真的嘛？哈哈哈哈哈！亚彦你个胆小鬼！胆子这么小，怎配做我的侍卫嘛！”
少年一边背她往前走着，一边轻声道：“那公主不要我了么？”
遂粲然一笑，向他颈发一凑：
“啊？说好你要跟我一辈子了啊，我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这样么？”
“是这样！你胆子小，我以后就多吓吓你嘛！”
“哦，好吧。”
又给出一笑，与他耳鬓厮磨。
翩翩少年郎，发是花雪香。
他亦微笑，抬眼凝望那漫天白雪，纷纷乱乱。
“那公主以后要，多多地吓唬我咯。”
就着那点细语温声，偷偷往他盯着——是那样一张稚气未脱，唇红齿白的脸。
尤是配合那双凤眼，睡睡的，有点勾人，然而眼珠子那么黑，那么沉，什么话被他说出来，都像是一生一世似的。
于是含起那种肉乎乎的笑容，兜住他颈子，将脸依他肩窝。
语气是很认真、很认真的，郑重立誓一样：
“以后，一定，一直，多多地吓唬你”
——唰！
似窗间过马，天旋地转。
又飞回眼前一片狂风怒号，舞乱急雪。
指尖传来丝丝痛意，那样新鲜。
所谓十指连心。
是否心痛胜过身痛，一时竟失了较量。
乌冬卿攒眉闭唇，睫毛颤得厉害。
方才，分明那恨心败了一瞬。
她低下头来，阖紧眼皮。
一念间，只他一句，就要她这般折磨难耐。
毁人之恨，杀父之恨，亡国之恨
——不过如此？
辗转苦念，颓唐照雪。
千万心头恨，痛苦周旋之。
还能怎样呢？
已经恨成这样了？
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反正，已是豁出去的了。
要灭了这个阴柔害物的男人。
要灭了这个恃强霸世的国家。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艰辛，就算是死，就算付出多大的代价
要把她所经历的一切，百倍的、千倍的、奉还给他。
低眼，凝神屏气，轻笑一声。
蓦一抬眸。
再不见昔日稚弱，只余决绝。
一滴血飞在脸上，恰随眼尾一略而过。
一点瞳仁水光，趁着那点红牵了出去，洒洒入鬓。
——几度生死，爱恨各自。
——我不成我，我不饶我。
那雪光夜影，几处眼尾飞红，艳丽诡色。
红得一心一意，红得几乎很疯。
不似指尖血，倒似心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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