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我没有死，我只是毁了我的睡眠。
淡蓝色的火焰和温泉消失了，到处都是黏稠的动物血液，陈年的、崭新的、森白的骨骼，什么骨骼都有，分不清种类地堆积，迅速堆成高耸的王座。
王座上的两面宿傩俯视着我。
“你的名字好难念，对不起。”
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
书籍记载，飞騨国有一人、曰宿傩。其为人、壹体有两面、面各相背、顶合无项、各有手足、其有膝而无膕踵。力多以轻捷、左右佩劒、四手并用弓矢。是以、不随皇命、掠略人民为乐。於是、遣和珥臣难波根子武振熊而诛之。
显然，不是面前这位。
视野消失了一瞬间，两面宿傩与我近在咫尺，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的头被他摁在手底，“啰嗦的女人。”
他的骨骼已经完全是成年男性的样子，两米高，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一样。但是脸和我莫名其妙地像，至于哪里像，我还是说不出来，毕竟他有四只眼睛。我被他完全地包裹起来，胸腹贴着胸腹，四肢古怪地穿插在四条胳膊之间，仿佛要被他端到烤架上架起来。
两面宿傩单手摇晃着我的脑袋，仿佛在摇晃会掉下饮料的自动贩卖机，他自动忽视我的问题，只是烦躁而冷淡地赶人，“别再进来了。”
“我只是在做梦，”我眨眨眼，没有疼痛，没有阻碍，我被迫扭转180°的头颅凝视着那四只眼睛，发红的深琥珀色，和我一样，“对不起，打扰了。或者您能告诉我怎么出去吗？”
他两手把我架在半空，我们同色的长发在腥风中彼此交织。
“你看起来肉质不错，”他仔细点评着，第三只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通体漆黑的刀，锋利的刀刃还带着血的痕迹，显然从不辱刀具的使命，在现实里被划到可能也不会痛，至少被划到的那一瞬间不会。
“不错，适合片着吃。”
“就是蠢死了。”
吧唧一声，我自由落体，掉在某滩随处可见的血潭里，顺便彭得炸飞了一滩说不清的物质。下一秒，我又回到白骨垒成的山顶，宿傩用两手盖住我的脑袋，似乎在考虑怎么挤碎比较顺手，“这是我的生得领域。”
温热的手掌挤压着我的眼球，视野一片鲜红。
“领域是什么？”
“是领域里您杀不掉我，还是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杀不掉我？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死吗？为什么我还活着呢？你有什么特别的、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吗？”
希望两面宿傩讲课是个很大的错误，他只会说自己想说的东西，通常对提问置之不理，而且问多了就会生气。天底下没有比他还糟糕的老师了，暂时。
“闭嘴！蠢货！”
据他说，他是「诅咒之王」，千年前咒术师群体卑鄙地联合一千人袭击他，也只是勉强把他的力量封印在他的二十根手指当中，而没有真正地杀死他。咒术师，基本都是一群恶心的可怜人，燃烧着生命把行动赋予拯救的意义。
“普通人看不见咒灵，咒灵却由普通人产生。以祓除咒灵为使命的咒术师就是这么一群滑稽的家伙。”
“啊，这样。”
“那您以前也是人类吗，老师？”
“您以前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又不理我了。
不过我挺喜欢和他分享现代生活的，他居然可以在「领域」里发上一千年的呆，真不可思议。
“蛆虫一样爆发的人数。”
“这都是科技发展的功劳，可惜，”我舀了一勺酸奶麦片的混合物，把抹茶口味的推给他，“老师您错过了。”
脸颊斑纹勾勒的空白冒出一张嘴。
“难吃。”
我从夜间的冰箱旁边又被拉进了「领域」，两面宿傩坐着一整块雪白的牛头骨，漂浮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
“老师，”我很好奇，“如果您现在吃我的话，吃到的是什么？”
他猛然大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你的灵魂，蠢女人。你可是第一个吞下我灵魂的人。我们的灵魂正在融合，你还不明白吗？”
“不太明白。”
我认真地回答，“你听起来好孤独啊，宿傩老师。”
他认真地用四只手分别掐住我的脖子和腰，力度大得要把我撕成三截，“你在怜悯我吗？蠢货。”
他为什么会像猫咪呢？
我下半身浸在水里，漫无目的地思考。
“闭嘴。”
我明明没说话。
越掐越紧了，手掌，脖颈和腰侧，我们的皮肤贴在一起，又尖又长的漆黑指甲切入皮肉之间硬生生挖出的缝隙，汩汩流动的血感受到了其中的压迫，被抚摸着脆弱的外壳，没有痛苦，淡蓝色的火焰从他的身上溢出，流淌到我的身上。
“让我教教你吧。”
火焰游走着，从四肢涌到心脏，痛苦不可抗拒地碾压而过。我的手腕被他攥住，刀锋轻轻挥动，一股蛮横的支流冲到顶端。那股支流并不是从循环中顺流而下诞生的，而像是被地壳运动压迫的火山，岩浆如同横劈直下的利剑，瞬间贯穿了我的上腹部，灼烧于指尖。
爆裂开来的、黑色的花火在水里绽放。
疼。
除了疼痛，什么也进入不到我的大脑。
“你颤抖的样子倒不错。”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大笑，“但是不对，我让你感受的可不是这个。”
但是我感受到了，火焰里摇摇晃晃是焰心。想要抓住，想要熄灭，想要据为己有的同时又想要让一切同时融化。
他很讨厌我把咒力描述成淡蓝色的火焰。但明明火焰才更写实。有时，我觉得，他根本不懂教导的意思，可能因为他在人类时期就是千年一遇的天才的缘故，对于普通的障碍从来只是视而不见，更不要提有什么可供传授的经验了。
“咒力。”
“好的，老师，我听到了。”
咒力，诅咒，咒灵，咒物，咒术师，诅咒师，家族，贵族，平民。咒术师的生命一定要被咒力终结，否则也会变成可怖的咒灵。诅咒师，诅咒师只是一些不肯加入「咒术师联盟」的咒术师。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更加无视没有咒力的人群。
还有，像我这种人。
“女人，”两面宿傩拂开被水浸湿的长发，“你也不过是孕育后代的容器。”
这个我知道，古希腊时代的女人是根本没有人格、没有自我的、比奴隶还要低贱的存在，因此，古希腊人认为男人间的同□□情，尤其是少年人向肩负着指引职责的年长者自愿奉献自我的关系，才是真正意义上存在精神交流的、至高无上的亲密关系。女人只是单纯的繁育器官和财产。但是，老师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一千年了，我觉得可能不至于吧——
“哼，”他习惯性单手夹住我的头，左右晃动着，指腹深深嵌进脸颊，“蠢货。”
“老师，”我扭转过脱臼的骨骼，闷声闷气，“平安时代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吗？”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老师给我连着讲了三个月的故事，从傍晚一直讲到天亮，还是挺感动的。不过，可能，疼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摧毁正常工作的脑回路。于是，我打断了正在给我上课的老师。
“老师，您想出门玩吗？”
对于在家呆了一千年不与外界联系的老人家来说，果然还是出门玩比较有意思吧。
最主要的是，我想出门玩。
他松开我的身体，满意地倚着一整块被他剔得干干净净的脊骨，“你竟然有这种觉悟吗？”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觉悟，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出门玩。一个人去图书馆当然很好，但水族馆也好，电影院也好，没有人陪我去的话就失去了很多分享的乐趣，乃至于平常根本不想出门。好在他倒是挺乐意看电影的，我们可以连着看一整天的科幻片或者美食纪录片。
如果他不是特别特别好奇海豚的味道就好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跳进了海豚表演专用的水池。还是一头海豚帮我送回了岸边。
谢谢海豚。
“如果真的很好奇，我们应该可以在捕捞季节去太地町，不过，据说其实口感很差，”我拉开防水袋，解锁手机，把屏幕凑到脸颊中的眼睛旁边。黑色的斑纹覆上我的左手，飞快地划动。
“您下次出场的时候能给个暗号吗？”
“你要和我订下束缚？”掌心的牙齿咬住指腹，濡湿的红色渐渐溢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当然可以，作为交换，我需要你忘记那段时间的记忆，当然，也要忘记这个束缚。
“放心，被忘记的束缚仍然有效。”
“好麻烦，老师，那算了。”
我用创口贴蒙住指头，开始挑选餐厅，不管去哪家店，刚进门他就笃定这家的肉相当不新鲜，一定很难吃。我想，可能不是肉的问题，是他在莫名其妙地生气。最后，我只好走进了咖啡厅。
咖喱蛋包饭真是好东西。平安时代的老爷爷果然会喜欢复杂香料。
他从我手背上缩了回去，估计在发呆。
他喜欢泡在池子里发呆。肢解一整头动物，然后发呆。在白骨累叠的山顶发呆。把大块的肉片到薄到透光的程度，吃掉，继续发呆。
我问他动物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回忆里的。
他真的很喜欢做饭，然后吃饭。
当然，第一喜欢吃饭。
父亲很高兴，最近的晚饭丰盛得不可思议，就是油炸食品过多了。不过，我可能真的不太喜欢和两面宿傩一起逛超市的生鲜区，只会他一般会指到价目表里最贵的那一行。
“我真的买不起。”
“如果您要抢的话，我们可能会被法律惩罚的。”
「蠢货」
他在新增加的骨头山上磨刀，通体漆黑的、不知道材质的刀具，大小不一，一把接一把地不断磨砺。
「认清楚，你只不过是我的容器」
“除非您不想要这片灵魂了。”
「别以为你能命令我」
“不是啊，老师，我只是在想，”我认真解释着，“两面宿傩现在一共有二十片灵魂，每片真的会一模一样吗？说不定只有您喜欢咖喱配炸鸡、抹茶味的酸奶、生牛肉片和巧克力冰激凌，其他人讨厌得不得了，闻到味道都会吐呢？”
“会做唐扬鸡块，喜欢把新鲜食品切成片的是您，和我一起出门玩的也是您。”
“我一点都不想要老师您消失不见啊。”
「闭嘴」
他沉到了更深的地方，似乎要继续他发呆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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