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江莲心靠在土堆上，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人”样，苍白的脸颊上残留着血污，肩上的布料被撕扯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破布，露出大片扎眼的奶白色的肌肤，反倒更衬得那红裙似火，灼灼若四月海棠。

        “谢念。”她扬起头，唇边的笑意讽刺：“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谢念脚步一顿，藏在袖下的手握紧，他的脸上又浮现出江莲心看不懂的神情，像是心灰意冷又像是有种种无奈。

        “无论你信与否，但我从未想过杀你。”

        他弯下膝盖，动作生硬的将身上的白衫脱了下来，盖在江莲心破了个窟窿的肩上。

        江莲心怔愣在原地，等她瞪大了眼再看去，谢念却已经转过了身，只是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

        她皱起眉头，姓谢的方才说从未想过杀她？

        ……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姓谢的又想干什么，想用英雄救美来诓骗她的真心，而后再将她捉下去换取功德吗？

        那点塞牙缝的功德就当真这么重要？！

        她咬紧牙关，指尖颤抖着揪紧身上带着寒气的衣衫，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混蛋…我才不会再上当了…”她沙哑着嗓子低声骂着，鼻头却不争气的一酸，泪珠成串涌了出来。

        陆遂攸缓缓被一团黑雾从断壁边上托了上来——准确的说，是他断了气的尸体。

        直到死，他的怀里依然仅仅抱着那把断了弦的琵琶，破布被妖气劈开，木制的琴身上沾满了鲜血，而断裂的琴弦下方却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混乱中的几人都没注意到，经过血液的浸染，那划痕上竟然出现了浅浅的橙光。

        陆遂攸口鼻中涌出的黑血不断滴落在面板上，捍拨绘上那副栩栩如生的飞天神女图竟逐渐灵动起来，仿佛受到了血液的供养后，正在慢慢苏醒。

        陆遂攸趴伏的尸体落在石面上时，江莲心再也忍不住，踉跄的站起来，抽噎着扑到了他的身上：“阿攸……”

        黄四郎早已悄悄借着夜色逃之夭夭，空气中此时只剩下那股又腥又臊的妖气。

        谢念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的看了眼他逃走的方向，扬手从虚空中抓出一只用麻绳扎成的偶人，偶人身上用冒着黑烟的细针扎着件灰色短背褡。

        刚刚被从深潭之中唤醒，偶人身上还冒着寒气，滴答滴答的朝地上滴着黑烟。

        谢念垂着那双无喜无悲的眸子，将细针慢慢拔了出来，偶人便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了两下，发出呜呜的哭号声。

        下一秒，细针毫不留情的刺穿了偶人的左肩。偶人顿时高声尖叫起来，被刺中的地方霎那燃起了幽绿的火焰，幼猫般尖细的声音在天坑中久久回荡。

        千里之外。

        正在庆幸自己侥幸逃脱一劫的黄四郎化出原型穿梭在林海间，他如同一只矫健的黑豹，幽暗的瞳孔里闪过得意的光芒。

        什么狗屁无常？只不过仗着手上那件法器，若当真与他对上，尚还不知今日鹿死谁手。

        想到方才的屈辱，他不禁肝火直烧，眼睛荡着凶恶。区区地府下的一方小卒，也不知究竟哪里值得他黄家忌惮，若非他爹下山前再三叮嘱，他又何必给那无常做小伏低？

        满心筹划着回家如何将此事好生炫耀一番，黄四郎奔跑的四肢越发快起来，胸中也不由畅快了几分。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他先是觉得左肩上一阵麻木，随即尖锐的剧痛密密麻麻从骨头向外扩散开，左肩的骨头好似生生被捏碎，连带着整条左肢都没了知觉，黄四郎的脸色顷刻便成了土色，差点没昏死过去。

        足有屋舍高的黑皮黄鼠狼重重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在地面上砸出了个数十尺的深坑，扬起的尘埃几乎能遮天盖日。

        黄四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仰起头，求救的朝着空中大声哀嚎了几声，随即沉重的脑袋便砸进土里，彻底昏死过去。

        羽山。

        谢念站在尸体边上等了许久，也未见陆遂攸的魂出来。

        江莲心的眼泪都流尽了，此时只是麻木的跪在陆遂攸的尸体边，用手绢静静擦拭着他满是血污的侧脸。

        陆遂攸的上半身压在琵琶上，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半睁着，任凭江莲心怎么想替他合上也无用。

        谢念蒙上白雾的瞳孔紧紧盯着眼前的尸体，随即他的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祸心’怎会出现在这里？”

        江莲心转动僵硬的脖颈，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祸心？”

        “伏魔钟、诛仙笛、乱神鼓、祸心琴乃是上古四大邪器，历来由四象之灵轮流看守，后在六界末劫之中不慎遗失，自此无人知其去向。”谢安简单向她解释道。

        此四把上古邪器传说乃陆压道君所铸，因铸成时意外融入了道童的一缕邪念，终成了威力无穷的祸世邪器。

        如今祸心琴饮血现世，只怕其余四把邪器也将受到其召唤，不日便将出现在六界间。

        谢念说罢，不禁皱起了眉，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写了几个简短的字，低声说了句：“去！”指尖的黑雾便化作一道线，一头扎进地下。

        江莲心噌的站起身，拽住了他的袖子：“那阿攸的魂魄又去哪了？”

        “他恐怕——此时已被拉入祸心琴所创造的‘无界’中了。”谢念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祸心琴擅长幻术，又因其乃道君亲手所锻，威力巨大，弦音创建出的幻境颗超脱六界自成一方天地，此地天地未判，乾坤未分，无日月星辰，无阴阳寒暑，在上无雨露、无风云、无霜雪、无雷霆，不过杳杳而冥冥；在下无草木、无山川、无禽兽、无人民，不过昧昧而昏昏。故六界中将其称为——“无界”。

        “无界…”江莲心不禁踉跄了几步，即使她以鬼身修行不过十年，却也知道无界的臭名昭著。

        这是每个鬼修必经历的一个坎，无界跳出六界之外，凡人死后七魂六魄便会离开身体，大部分魂魄会被地府前来押魂的鬼差带回，功过论后便会饮下孟婆汤了却今生前往投胎。

        而有些魂魄生前或死后借助某种术法躲避过了无常勾魂，在修行的第一年时七魂六魄尚且不稳，若无法宝镇魂，便极有可能被卷入“虚余无界”。

        没有人知道无界究竟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被卷入无界的魂魄最终都去了哪里。只是千百年来，能出无界逃脱出来的魂魄寥寥无几，而每一位都无一例外成了名震六界、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神。

        二人说话间，陆遂攸的尸体以骇人的速度迅速枯竭了下去，他身上的皮肤不过数秒就成了紧紧贴在骨头上的一层枯皮，山风一吹，便簌簌从骨头上剥落了下来。

        而在他身下，祸心琴却如同饮饱鲜血一般，檀木的琴面越发光亮起来，黑红的鲜血从弦槽中涌了出来，顺着相位、品位连至覆手，最终形成了四根冒着黑气的琴弦。

        江莲心怆怛于心，不禁血泪盈襟，颤抖的用手掩住眼睛，不忍再看。

        谢念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刺骨的山风将他不染尘埃的衣襟吹起。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将江莲心发抖的身体揽入怀中，却在触及她红裙的瞬间骤然收回，最终颓然的放下。

        就在此时，天地忽然风云变色，滚滚黑云在片刻内便形成了方圆数千里的漩涡。

        紧接着，一道赤红色的闪电从漩涡中狠狠劈了下来，毫不留情的将石洞所在的山头劈出了深达数丈的深槽，一时山石崩裂，夹杂着碎石的尘雾向四周溅射开。

        谢念目光一沉，身影瞬间移到了巨石边缘，后退半步，迅速张开十指在二人身前撑开了一个黑雾构成的结界。

        下一秒，无数碎石便重重冲击上结界，随即化作更细小的粉尘擦着结界撞向四周的石壁。二人所站的巨石伴随几声沉闷的“砰”声后，赫然裂开了一道巨缝。

        江莲心见势不对，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旋即迅速飞上上前，她的手心也浮现不断旋转的血雾，抬手重重拍在结界上。

        谢念皱起眉，不赞同的瞥了她一眼。他饱满的额头上青筋凸起，苍白的手心中的黑雾欲发汹涌，而头顶的结界却还是在重压下渐渐缩小。

        江莲心故意不去看他，反而重重哼了声，扭过头专心致志的看向前方。

        二人的眼前都是一片混乱的黑灰，耳边是碎石爆裂的砰砰声，夹杂着雷劫破空而下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逼着两人深扎进巨石内部的脚慢慢向后滑动。

        忽然，空中破空声大做。

        盘桓在乌云中许久的闪电终于像是被激怒了，接踵而至的雷劫如同垂直落下的利刃，狠狠刺入冒烟的山谷。

        狐苓双目紧闭，盘腿坐在石台上。他的头顶撑起一方青色的结界，结界之上隐隐逼人的冒出寒气。

        凶猛的雷劫打在结冰的结界上，爆裂声不停的传入耳朵，天火与寒气剧烈碰撞后伴随着刺耳的“嗞——”声，遮天盖日般白雾瞬间升腾而起，化作巨大的烟柱直冲云霄。

        “八……九……”

        他嘴唇蠕动着，默默计算着已经落下的雷劫的数量，他体内血液在沸腾在咆哮，手臂上鼓出的血管如同有长虫在游走，灵力充斥了他每一条复苏的经脉，以至于他必须强绷紧神经才不会被那汹涌的灵力活活撑的爆体。

        金色的光芒源源不断从他的心口溢出，贴着他的皮肤迅速划过他整个上身，古怪的黑色符号随着金光渐渐浮现在狐苓□□的皮肤上，就好似在进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妖渡劫需受十道天雷劫，而半妖却足足要受一十六道，道道凶险异常。

        寻常半妖即使抗过了前十道，大都也会因为妖力耗尽，从而死在后六道更为凶险的雷劫上。而狐苓正是借用麒麟血中的天地灵力，再辅以洞中千年的寒冰之气，从而与天劫的业火之类形成对冲，由此耗去前十道雷劫。

        随着一声低低的：“十。”飘散在白雾之中，狐苓骤然睁开眼，周身幽绿的光芒大盛。

        从他的身体中燃烧起无数幽绿的火焰，烈火翻腾而上，竟然慢慢在半空中汇集成了一只青绿的四尾妖狐，妖狐仰天发出尖锐的长哮，踩着石壁迅速跃出山谷，踏在半空中。

        朝着天间愈发深沉的漩涡，妖狐高高扬起头颅，铜铃一般的眼中凶光骤现，四条粗壮的尾巴重重打在石壁上，石山瞬间被削去几个山头，只剩下滚滚浓烟。

        天雷也结束了之前玩弄般的试探，一道道长十余丈的电刃从漩涡中心中射出，嗖嗖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响，仿佛要斩破虚空，势要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劈的魂飞魄散。

        狐妖穿梭在白刃之中，那刺眼的火球紧紧追在他身后，不时炸裂在他身上的结界上。狐狸的尾巴不慎被雷火擦过，瞬间燃起熊熊烈火，妖狐吃痛长啸了一声，烧着的尾巴重重拍打在山头，直将山上的藤草都烧了个干净，整个山头登时红焰焰的一片。

        最后六道雷劫凶险异常，哪怕饮下麒麟心头血正处于巅峰的狐苓在硬扛下十五道雷劫后，也被重重打在了石壁上。

        巨大的妖狐相随即破碎散出，坐在石台上的狐苓也喷出一口鲜血，□□的上身顿时隔裂开数到深可见骨的伤口。

        空中的黑色漩涡不断旋转，积攒全部的力量准备为一切彻底画上句号。

        可恶！

        狐苓死死盯着那漩涡，瞠目欲裂，他用力擦过唇边的鲜血，饶是他机关算尽，可那雷劫竟能凭借一股蛮力，生生将他的妖相打破，实在未在他的计算当中。

        他本以为此次能全身而退，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想到这里，他拼尽全身的气力，将经脉中每一丝灵力都调动起来，青绿色的光烟从地下源源不断的冒起，他的身体逐渐被拉长，每一寸皮肤绷到最紧，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尖啸，天地风卷沙尘，青绿光柱直冲云霄，纯白的三尾狐妖缓缓现身于深坑之中。

        天劫似乎也兴奋了起来，妖狐显露真身，显然是准备赌上性命进行最后一搏。

        黑色漩涡剧烈翻涌盘旋，刺眼的白光夹杂着电闪火花从漩涡中央喷射而出，留下一道长长的赤红色的尾巴。

        山谷中涌出汹涌的青绿巨浪，呼啸着朝天空喷涌而去，巨浪翻涌之间，皎白的妖狐冲破妖瘴而出，脚踏万丈巨浪，眼露肆意凶光，露出尖锐的獠牙朝天空凶狠的扑去。

        妖气与雷劫碰撞，巨大而喷涌而出的冲击力瞬间将远处断壁巨石上的结界击了个粉碎，江莲心和谢念脚下的巨石在短短的一瞬便成了无漫天尘霁中的沧海一粟。

        谢念在最后一秒强硬的拽住江莲的手腕，反身死死将她护在怀中。

        巨大的冲击掀开他的衣襟，哭丧棒抵挡在他身后发出万丈白光，铜身不停震动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不时有细小的碎石突破法器的结界，撞击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嵌在他早已没有血肉的鬼体中，燃烧起数道黑色的火焰。

        江莲心漂浮在半空中，她平静的睁着眼，耳边是谢念的沉沉的闷哼声。

        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眼前这个无常。

        这个无常明明那么想要她的性命，却又心甘情愿的燃烧阴德护她周全。

        “谢念，你爱上我了吗？”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问道。

        如若不是，那为何如他那般骄傲又自私自利的人，此时竟会与从前判若两人。

        谢念缓缓低下头，他漆黑的眸子中翻涌着许多中情绪，像月光下的海潮一样，宁静却又危机四伏。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每一口的喘息都带动着心脏抽动。

        那烂俗的爱意，那庸俗的情思，又怎会存于他早已不再流淌的血液中。

        他只是太久没见过这样一个人，既坚强又懦弱，就像路边的不知名的小花，不经意间却已经开满了整个春天。

        桃花入苦酒，相思意，无处藏。

        江莲心紧紧盯着那双眼睛，将那里的挣扎与苦楚尽收眼底，唇角不由微微上扬：“原来你爱上我了。”她弯起眉眼，笑着道。

        那笑容如同破晓的初阳，直直刺入了谢念的脑海。

        他怔愣的望着那双沉有星辰的眼睛，心里脑里好似都喝醉了酒，无论怎么挣扎，却还是身不由己的不断下陷。

        碎石灰白的尘埃缓缓落在二人的头顶，好似一夜间双双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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