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狐双夜，你在寻死？”

南峰要摆七日的送仙宴，整个金谷山都热闹起来了。

        黄家落了雷这事虽疑点重重，不过见了黄家掏干净了家底摆了这么大的排场，各家也都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备下厚礼准备前往南峰送贺。

        龟金金也在地灵洞对着黄四郎大放厥词后，便被险些气吐血的龟老爹连派四位长老将他五花大绑的拎了回去。

        “拎”这字说得十分形象，毕竟他最后是被倒吊在竿子上，被其中两位长老吹胡子瞪眼的扛回了龟家。

        地灵洞也破天荒的提早关了洞，各家的子弟都要赶回家去准备到南峰送贺。

        狐双夜趴在狐苓肩头上懒洋洋地打哈欠，洞中安静了不少，妖精们都走了个干净。

        狐三娘子嗣众多，纯血种的狐崽子也生了好几窝，自然想不起他们这些在峰与峰的夹缝中自生自灭的种。

        半妖寿命有限，大多也都更愿意选择去人间寻个好去处，跟凡人一样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过完这一生，没几个半妖愿意耗费自己短暂的生命在地灵洞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成仙梦。

        午时刚过，洞中便只剩下狐苓和他肩上呼呼大睡的狐崽。

        狐苓蹙起眉头，一滴冷汗从额角砸落。他体内的妖丹微微发烫，正在源源不断的吸收着地灵洞充沛的灵气。

        不过，只要稍微靠近一些便不难发现，这颗朱红色的妖丹侧面有个不小的缺口，灵气源源不断从周身进入妖丹，但实际能停留在妖丹内的微乎其微，绝大部分都顺着缺口在妖丹内打了个转，便跑了个干净。

        吸收灵气的过程对半妖来说也不像寻常妖精一样轻松。

        因为血脉不纯，半妖吸收灵气时血脉中的杂质会对灵力产生排斥，吸收进的灵力就如同一把尖刀顺着经脉横冲直撞，稍有不慎便会在静脉之中割出一道裂痕，这也是对违逆天道的惩罚。

        狐苓紧闭着双眼，苍白的唇齿间偶尔漏出一两声痛哼。

        经脉中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神经，像是要将他活生生从中间切成两半。

        即使经受过数百年这样的折磨，狐苓依然无法真正适应这样割肉挖骨般的疼痛，身体在这样的煎熬之中止不住的颤抖。

        昏昏欲睡的幼崽被一阵剧烈的颠簸吵醒，它下意识抓住了狐苓的领口，才不至于从他的肩头滑落下去。

        它用蹄子扒了扒惺忪的眼，一抬头便看见狐苓双眉拧紧，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到衣领当中。

        “兄长？”

        狐双夜瞪大了眼，急忙扑到狐苓怀中，布满鳞甲的尾巴死死缠住狐苓的手臂。

        然而回应它的，只有狐苓越来越混乱的呼吸和抑制不住的闷哼声。

        他的唇色由于大量失水而苍白干裂，如同陆地上一条濒死的鱼在苦苦挣扎。

        狐双夜急得在他怀中拱来拱去去，他的目光骤然落在那张干裂出血痕的唇上。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它飞快从狐苓身上跳了下去，迈开四条小短腿一跃就窜上了瀑布边被烤焦了的歪脖子树。

        清澈的瀑布从顶峰倾泻，劈里啪啦的打在乱石上。

        狐双夜小心的跳上了歪脖子树，用后爪夹紧烧成空心的树干，努力将幼小的身躯探出洞。

        此时他的身体完全倒挂在树上，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哪怕一步走错都将万劫不复。

        幼崽不禁咽了咽口水，瀑布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可对此时几乎悬空的幼崽来说却如同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深深吸了一口，不断在脑海里策划着下一步的路线。

        右上方不远的地方有块凸起的枝桠，只要他能跃上那片凸起，便能顺利将泉水取回。

        慢慢地，幼崽的眼神变得坚定，插进枝干里的爪子狠狠一用力，打颤的后腿向后方使劲一蹬。

        ——近了。

        幼崽瞪大了眼，它伸长的前爪终于触碰到烧焦的枝干，前蹄深深嵌入枝干内部，它闭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咔哒——”

        清脆的断裂声忽然从他头顶响起，幼崽的动作微顿，瞪大的双瞳难以置信的望向上方。

        只见那一节并不粗壮的树干，竟然因为承受不了幼崽的重量，开始整个从根部断裂开来。

        “完了。”这是下坠前，它心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幼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幼小的身体在不断的下落中蜷成了一团，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砰——”重物砸落的砰声响起。

        狐双夜只感觉自己撞得眼前满是金星，一阵黑一阵白。

        然而在它的身下却并不是冰冷的寒水，反而一丛柔软而温暖的皮毛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

        “狐双夜，你在寻死？”虚弱而低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狐双夜眼泪都快下来的。

        它猛地翻过身，用力抱住身下的白毛狐狸，语气哽咽的不像样子：“兄长，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狐苓本来就像被锯成两半的脑子，被他这哭天抢地的哭声弄得像是漏了风，呼唰呼唰的往里面灌冷气。

        他在修炼中隐隐约约听到狐双夜的哭喊声，拼着最后一丝理智才终于从混沌之中抽了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眼见着幼崽晃晃悠悠的拽着烧焦的树干从悬崖边上掉了下去。

        狐苓深吸一口气，气急反笑：“所以你是上赶着要下去陪我？”

        “我只是想去给你弄点水。”狐双夜被吓得一瑟缩，鼻头抽动了一下。

        半晌，他才又瘪着嘴小声开口：“……毕竟你看起来很难受。”

        狐苓微微一怔，一股从没有体会过的异样没由头的自狐苓的心底传出。

        那像是一种痛觉，又像是吃了没熟的杏子那样从嘴里涩到心里，他一时弄不清这种异样到底是从哪来的，就连脚下踏过的石壁好像都变成的软软的棉花。

        金谷山上的半妖打小都是爹不疼娘不爱，受伤了就自己舔一舔，饿了就自己下山狩猎。直到哪一天大限到了死在哪个烂泥沟里，便以地作棺以天作盖，稀里糊涂便投胎去了。

        狐苓也是如此，他从没有感受过被人照顾的滋味，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有人记挂。

        如今小崽子一句毫不知掩饰的担心，反倒将他打的丢盔卸甲，险些从崖壁上掉下去。

        巨大的白狐狸勉强稳住脚步，低低垂下眼眸，四条蓬松的大尾巴却暴露了主人的局促，在空中恍惚的摆动不停。

        狐双夜似乎还在闹别扭，把自己缩在毛毛里赌气不说话。

        “下来。”狐苓忽然停下脚步，扭头说道。

        “……我不下。”狐双夜一瘪嘴，两只蹄子用力扒紧身下的狐狸毛：“双夜想要兄长背着走。”

        狐苓带孩子没有半点耐心，也懒得跟他再废话，尾巴一抖便化出人形，大手一捞便把小崽子抱到了怀中。

        狐双夜不用自己走路倒也不在乎什么姿势，哼哼唧唧的把脸贴到兄长的怀中，给自己寻了个舒服地方：“兄长，我们回家吗？”

        “不回。”

        “那我们去哪里？”小崽子眨了眨眼，两枚前蹄兴奋的攀在狐苓的脖子上。

        它在那又闷又小的青壳里困了数百年，如今好不容易从壳了钻了出来，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时候。

        狐苓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抓了一把，唇角不由上扬了几分：“今日表现不错，带你去吃点好的。”

        一听到吃，狐双夜眼中顿时有了光，连着嗷了几声。

        他的肚皮饿的凹陷下去一块的，洞里半点存粮都没有，而狐苓这只抠门的狐狸就买了两瓶白石奶，即使都进了小崽子的肚子，却也远远填不饱他无底洞一样的胃。

        一狐一崽顺着山路走了半晌，远远便听见半山腰上传来锣鼓喧闹之声。

        山下的小路都铺满了金织绸缎，不停有轿撵车驾自上面驶过，扬起一片金尘，身后跟着的小辈们抬着一箱又一箱系着红绸的贺礼，山脚下前来迎接客人登记礼品的黄二叔更是一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金谷山上的大家有喜事，对山上的半妖来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大家族好面子，逢喜事也乐得向天道展示自己的慷慨好施，所以主人家对前来蹭些酒水饭食的半妖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心地良善的主人家还会特地叮嘱门中子弟为前来恭贺的半妖们提前备下些食盒，让他们离去时一并带走。

        久而久之，高门大户之间倒也形成了攀比，大家族逐渐将办事时施与半妖的食盒丰厚程度与家族财力挂钩，暗中较劲。

        狐苓虽对黄家小人得志的作派嗤之以鼻，但总归也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失去家族保护的半妖们常年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总不能为了点虚无缥缈的清高志气，连白送上门的食盒都不要了。

        ……更何况他现在还不像从前孤家寡人一个，洞里添了张嗷嗷待哺的嘴，让本就不富裕的狐狸雪上加霜。

        前面走着的是浪鸟族少族长独歌的轿撵，三重薄纱遮轿金羽飘逸。

        他身后的小辈身上架了一十二顶沉甸甸的冲耳缠枝三足炉，炉内的灵芝仙草堆的满满当当几乎要掉下来，行走之间药香扑面而来，单单闻着就让众妖精神一振，十足是下了血本。

        在山脚下迎接客人的黄二叔，更是高兴的恨不得亲自将人送进府去，一张大嘴咧开就没从耳根子边收回去过。

        狐苓脚下几个快步，便跟在了队尾。狐双夜探着毛茸茸的脑袋向前闻，两只爪子馋的不停在狐苓肩上刨，贴了狐狸毛的尾巴兴奋的啪啪甩动，几次都正好抽在狐苓的后脑勺上。

        在被尾巴抽了第七次的时候，忍无可忍的狐苓终于一把将不安分的崽子从肩上捏着后颈拎到眼前，垂眸冷笑：“很高兴？”

        小崽子低呜了几声，浑身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讨好的歪头试图去蹭狐苓的手臂，它两只娇小的前蹄在空中扑腾，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狐苓冷哼的一声，将竖着耳朵的崽子塞进了胸前的衣襟里，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在外面。

        二妖行进至黄二叔跟前时，黄二叔大咧着的嘴瞬间收了起来，速度之快很难不让狐苓担忧他的会不会下颚脱位。

        只见黄二叔用他那双尖酸刻薄的三白眼将狐苓上下翻量了一番，这才转了转脖子轻慢不屑的哼笑了两声：“原来是狐家的小友，好久不见了。”

        “晚辈特来向仙家道喜。”狐苓扯出个生硬的笑脸。

        这话说的讨巧。黄家虽为八大家之一，却在八家中是最排不上号的，就连从未出过半仙的浪鸟族平日里都处处压了黄家一头。

        而如今狐苓称黄家为“仙家”，便是将黄家的身份拔高了个度，列在了头四家中。

        果然，黄二叔听了这话，那张刻薄脸上也透出了几分得意来，摆摆手：“今日倒巧，我大哥方才还吩咐过，说我黄家已是今非昔比，给各位小友备的食礼自然也不能叫他家比下去，狐小友且进去等着吧。”

        狐苓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那便多谢仙家。”

        ……

        顺着山路上的金织绸缎往上去，就连狐苓也不由这次黄家送仙宴的频频侧目。

        两侧树木之上挂满了红绸，红绸下方垂着无数鸽子蛋大小的浮明珠充当照明，山路之上时有溪水断路，黄家便以寒石灵沙填出条脚踏小桥来。

        桥两边种满了十二瓣的黄色小花，花蕊处招摇的伸出一条鲜红的心蕊，走在桥上便有一阵异香扑面而来。

        狐双夜扇动鼻翼深深吸了口，只觉得一股清凉通过的味道直冲大脑，顿时神识通明，四周的灵气在他的眼中慢慢汇集成一条又一条泛着青光的丝线。

        他顿时瞪大了眼，刚想伸出蹄子去扑条丝线回来仔细瞧瞧，就被狐苓抓住将前蹄塞了回去。

        “这是南烛花。”许是想到食礼的事，狐苓心情终于慢慢转好，难得的主动给狐双夜讲解：

        “此花有清心明目之效，乃是修行中难得的上乘仙宝，三百年开花，三百年生蕊，要长成桥下这样少说也得七八百年。”

        “黄家这回倒真是下了血本，竟拿快千年的南烛花铺路，实在是暴殄天物。”

        狐双夜偏头眨了眨眼，忽然伸出一只蹄子指向半空：“那空中那些长线是什么？”

        “长线？”狐苓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应该是南峰上的灵气。

        妖在修行百年打开灵视后，便能看见漂浮在空中的灵气，所谓的修炼其实便是将散落的灵气吸收进自己的妖丹之中炼化成修为。

        可刚刚破壳的小崽子，为什么能看见灵气？

        即使是在最有天赋的蛇家，初生破壳毫无修行的幼崽能看见天地灵气这事也是闻所未闻。

        “你能看到多少条？”狐苓停下了脚步，望着怀里的崽子低声问道。

        狐双夜用前蹄扒住狐苓胸前的衣襟，艰难的给自己翻了个身，抬头向山峰处望去，只见山峰灯火通明处，无数透着青色的丝线自山顶源源不断的冒出，流星一般坠落到山上的各处。

        “很多很多……但它们全是从那里冒出来的。”狐双夜扑腾着小蹄子，遥遥指向了山峰处的黄家府邸。

        狐苓顺着他的爪子望去，山峰之上，正是那红墙绿瓦挂满了红灯笼的黄府。

        四峰的灵气，皆是从峰顶而出，再散落山涧归于天地。北峰灵气最纯最盛故为金色，而南峰的灵气杂质颇多故只是青色，各峰上的家族会相互竞争峰顶的宝地，以供门下子辈修行。

        狐苓神色复杂的看向怀中的幼崽，低低呢喃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幼崽终于把自己翻了回来，在狐苓的怀中抖了抖毛下面的鳞甲，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兄长是狐狸，双夜自然也是狐狸。”

        “……狐狸？”狐苓顿了顿，抬头望向不远处巍峨的黄府，忽然自言自语道：

        “没错，狐双夜，你的确是一只狐狸。”

        一只属于他的狐狸。

        狐双夜喉咙里发出两声咕噜声，似乎对狐苓的肯定很是满意。

        只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狐苓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他弄不清北峰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不过……

        他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不过这回，他好像真的偷了个宝贝回来。

        日后黄家也好，黄四郎也好——待他修得大成的那一日，定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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