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丝连
他们几人又寒暄了半晌，老人拒绝了风虞开车送他们回家的提议，牵着小姑娘颤颤巍巍地走了。
喻闻嘉低头看着手里那张简约的名片，上面印着老人的名字：陶洪涛
喻闻嘉这才想起来：“我好像在庐城剧院的音乐会听过这位老师弹钢琴。”
风虞笑他：“这会儿你又能想起来了？”
喻闻嘉也抬头冲他笑：“看了名字就有印象了，剧院和学校开大会都那么多人，隔得远呢，哪里记得住脸。”
“是是是，你有理，”风虞说，“我去里头拿包，顺便跟我爸打声招呼，车钥匙在包里呢。”
喻闻嘉点头：“好。”
风虞再走进去的时候诊室里正忙成一团，老风没空搭理他，他只好自己走到里头去把自己放在座位上的包拎起来，走到风历身边扯着嗓子喊他：“风医生，风大夫——哎，大夫！”
老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瞪眼看他，用意明确：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风虞说：“我走了啊，你记得晚上回家按时吃饭，菜都在锅里热着呢。”
“是是是，我还要你交代，瞎耽误工夫——”
老同志大手一挥，无意间瞥见喻闻嘉站在门口露着半截衣袖，看见那袖口还绣着精细又清新的小雏菊，又想起自家那个倒霉儿子说晚上不回家了，联合风虞那献殷勤的模样，一时又把那对人家“礼貌、细心又有爱心”的评价抛个十万八千里远，只想起风虞身边那不三不四一毛不拔满地飘零的狐朋狗友来，一颗又当爹又当妈的操劳心上下翻涌：“我这会儿没空跟你说，人家身体不好你自己有点分寸啊！回头我再教训你，给我回家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喽……去去去，忙着呢。”
风虞莫名其妙：“不是，您这瞎操的什么心啊……”
风老同志不知道连抬头跟再他说句话的功夫腾不出来还是已经对他厌恶至极，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滚。
风虞带着自己的包和外套走出来，喻闻嘉正低头在手机上摆弄着什么，看见他出来忙把东西放下了，说：“虞哥，我刚上来的时候在门口看见车了，我自己能找着，把钥匙给我就行，你快回去吧，陪我在这耽搁一下午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两个大男人站在这里磨叽难免有些奇怪，风虞把喻闻嘉往楼道上带了带，边走边说：“哎，你可刚刚才答应我的啊，出尔反尔啊，还是压根儿没仔细听我说话敷衍我来着。”
喻闻嘉显然没听出来他在开玩笑逗他，连忙跟上去两步，说：“我不是……”
风虞在他前面走着直憋笑，停下来转身看他：“行啦，你不想去聚会就不去，我送你回家，左右现在上山去就是被周桐他们几个灌酒，真吃不消了，你就当帮我挡一挡，待会儿回去我就说是送你回家所以晚了，他们准不好意思让我自罚三杯，可以吗？”
喻闻嘉一窒，顿了顿只好点头小声答应他：“好。”
风虞这就乐起来，转身接着往楼下走。
他把外套往后一甩挂在肩上，说：“你可真好哄啊小少爷。”
喻闻嘉先是没接这茬，等都快走到医院大门口了风虞才听他在身侧小声说：“合着之前都是唬我的。”
“不能不能，”他能这么玩笑风虞实实在在是没想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说，“真心实意地，走吧，送少爷回家。”
他们并肩走到医院门前的停车场，喻闻嘉先坐上去。
老式的设施如今还是人工收费，有戴着太阳帽的中年女人跑上来拿着单子用方言和风虞说：“先生呐，七块钱。”
风虞点点头，掏出手机来正要扫女人胸前挂着的二维码，喻闻嘉从副驾驶探出头来，说：“等等等等，虞哥，我车里有零钱。”
风虞回头看，喻闻嘉朝他伸出手来，一张五块两张一块。
不是新钱，但是都理得整整齐齐的，一个明显的褶子都没有，风虞一笑没跟他再争，接过前来递给那女人。
女人接了钱，说：“谢谢先生，您家人早日康复。”
风虞点点头，拉开驾驶座先打开了空调，转头朝喻闻嘉说：“你怎么就跑上来了，也不等先开空调散散热，我来那会儿找阴凉地儿停的，中午还是热得很，这么上来得多闷啊。”
喻闻嘉露出了个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腼腆的笑容，说：“我想着……车上有零钱，先上来给你找找？”
风虞盯着他的脸，无奈地敲敲方向盘，腹稿已经打到了“在哪儿呢？指给我看看，下回我就记得了”的地步。
可这么说似乎是有些不好，两个人的关系还没到这种地步，他怕喻闻嘉觉得他蹬鼻子上脸的自来熟冒犯了自己，风虞感受着空调的温度，转头说：“先不开太冷啊，当心一冷一热的回头就感冒了。”
谁料喻闻嘉躲开了他的目光，低头打开了座位旁边的扶手盒，同他说：“这呢，下次要是还有机会你可以自己翻？摁一下这个按钮就开了。”
这下轮到风虞愣了，他跟着喻闻嘉的动作往下看，喻闻嘉就连车里的扶手盒也收拾得整整齐齐，里边装着一盒口香糖和一盒润喉含片，两根收纳好的数据线，一只鼓鼓的卡包，剩下就是一个黑色的皮质钱夹，两个水杯槽里只有一个放了个小玻璃杯，里头还有半杯水。
他几乎能想到喻闻嘉收拾这里的时候恬静又平和的样子，拆开盒糖放进去，慢条斯理地收拾数据线，再笑吟吟地往窗前摆两个新拆的盲盒。
他就是那么一个人，似乎总能让你从那些无声无息的物件里看到他在那后面的一举一动，感受到他的用心。
这些鸡零狗碎的柴米油盐，往常在风虞眼中就是乌七八糟乱作一团的得过且过，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喻闻嘉这儿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像是在浩瀚无垠的生命里……不论怎样渺小的杂事也都是被他倾注了感情的“生活”中的一部分。
现在，他还在顺理成章的把他那些倾注着感情的“生活”摊开来给自己看。
“在这个钱夹里，全是零碎的现金，我觉得这样挺方便的。”喻闻嘉指着那个黑色钱夹说。
风虞这才回过神来，跟着他指地去看那个小皮夹：“扫码的话不是更方便吗？几毛几分的只要输入进去就可以了。”
“我总想着……”喻闻嘉闻言没马上回答他，他甚至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像是两个人讨论的不是零钱怎么付方便，而是什么重要又深奥的社会性问题。
“我总想着，这个时代脱离了科技发展和电子产品我们还能保存下来点什么，哎呀，我不太说的清，就像是……现金、信件、邻里往来，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有些鸡肋或者可以说是用来怀念的东西了，可对于一些老年或者乡村地方群体而言那就是他们平常的生活，是习以为常的东西，时代发展因为主观或者客观的原因没带上他们，想到这种地方我就更不愿意让电子产品去完全充斥我的整个生活。”
车里的温度在慢慢往下降，风虞完全侧过身子来，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我常出入医院的时候会遇到那种，因为不会用健康码、老年手机没有健康码或者是根本没有手机的，大老远跑过来进不去医院，然后挺狼狈的讲着方言大声求助，后来即使医院有登记点了其他地方还是一样，他们会因为不会操作或是没有条件操作就会进不去饭馆、商场，甚至是看孩子进不来学校，遇到困难了进不去银行、公共厕所，买不到东西，有些时候我在学校看见如果有人用现金买东西等找零，也总会听见像是‘现在谁还用现金’‘耽误时间’的声音……各种，有时候真的会挺唏嘘的，疫情已经好几年了，电子设备发达也好几年了，他们还是没有办法融入这样的生活，部分人也不太愿意去兼容他们。”
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小心地观察着风虞的神色，又接着说：“我也不是抨击或者吐槽这样的情形吧，毕竟是时代发展的在所难免，但是有些时候真是觉得，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应该就这样抛弃他们。”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应该就这样抛弃他们。
风虞仔细听着，等他说到这最后一句，语气仍然是低沉又温和的，可莫名地就像是击在心上，有些振聋发聩。
这话让他想起老风那个用了快两个星期还嚷嚷着不习惯的茶吧机，还有他总嚷着不愿意把钱转去微信里，觉得变成那么个冷冰冰的数字就不安全，说网上的新闻虚假又哗众取宠，自己还吭哧吭哧地订着一年好几百块的报纸，看完新闻以后对着“会心一笑”板块的尴尬笑话哈哈傻乐，听不懂自己无意中冒出来的几句网络用语，还拉着人让一遍一遍的给他解释。
父亲真的会老，真的会被困在那些旧时光里。
风历是一流的医生，是读书人，是优秀干部，知识分子尚且如此，像那些喻闻嘉口中那些真真正正被时光“抛弃”掉的人呢？
“是，”风虞说，“我从前居然从来没想到过这些。”
他看着喻闻嘉额角的几缕碎发碎发，莫名地又动了帮他撩一撩的心思，然而这回他有点忍不住，竟然真的动手去做了：“我以为这个年纪，要么是青春洋溢肆意欢酣，要么是象牙塔里舞文弄墨骚情赋骨，还真有小孩会有这样的想法。”
喻闻嘉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他把自己额前的碎发撩的耳后，才埋头头去关上了扶手盒，说：“走吧，不是要送我回去吗。”
风虞发动了车子，等开出去一个红绿灯喻闻嘉才转回看向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的目光，没头没尾地开口问：“虞哥，我看着就这么明显的像个病人吗，为什么那个阿姨刚刚都直接跟你说‘您家人早日康复’？”
风虞盯着前面的路况，余光看见小孩白的跟瓷器一般无二的皮肤，说：“人家那里都习惯这么说，如果是病人听了，他会觉得自己气色好看不出来是患者本人也高兴，如果是家属听了那就正合适，不然说‘祝您早日康复’，医院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有，一天不知道要因为乌龙吵多少架。”
喻闻嘉“噢”了一声，没接着说话又转头看向窗外去了。
等到车开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风虞才侧过身子故作认真严肃地把小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说：“嗯……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我看着就是太瘦了点，回头多来山行干饭，我们那有个店员做饭比厨子还好吃，周桐和小林他们几个都是我养胖的。”
喻闻嘉这才转过身朝他笑起来，说：“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面，真是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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