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楚国地处南方，时兴以花为食，家家主妇都做得一手好花食。在百花齐放的春日，民间更是会举办大大小小以花为食材的百花宴，宫中亦不例外。
今年的百花宴，齐贵妃设在了皇宫东侧的银柳湖边。由于皇室人丁单薄，为了把百花宴办得更热闹些，齐贵妃命宫外的命妇带着自家的女儿们共同赴宴，更是搬来了上千盆名贵的牡丹，为宴席增色。
湖边垂柳腰肢窈窕，婀娜多姿，席间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可盛开得最为娇艳的，还是席上形形色色的少女们。
齐鸢居于上首，其次是太子妃云梦清和郡主苏星瞳。
“这第一杯酒，祝愿我南楚风调雨顺，百姓安康。”齐鸢举杯道。
“娘娘贵妃之尊，仍不忘心系百姓，娘娘大义仁德，实在令我等汗颜。”一位紫衣女子起身道。
“娘娘如此贤达，难怪多年盛宠不衰。”
“娘娘日后一定能入主中宫。”
众人纷纷附和。
齐鸢今日身着正红色的九鸾百花裙，梳着高耸巍峨的凌云髻，戴着硕大的珍珠凤冠。一身皇后式样的打扮，若是朝堂上的言官见了，定要上折子痛斥此等僭越行径。
苏星瞳瞧在眼里，心中颇为不满，但是面上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一旁的云梦清见苏星瞳如此沉得住气，颇为满意。
“今日来的都是与齐家交好的几家的女眷，也只有在她们面前齐鸢才敢这样打扮。否则，言官们的一张嘴可不是吃素的。”云梦清压低了声音道。
“皇嫂放心，我知道轻重。”苏星瞳悠悠然品了一口桃花酒，“这酒可真是不错，清甜爽口，回味绵长。”
“那是自然，桃花酒常有，可这酒的甘甜滋味，却来自于极为稀有的白玉蜂皇浆。”云梦清放下手中的琉璃酒杯，“这白玉蜂的蜂巢，筑在深山之中的百年老树上，数量极少，极难采集，每年因采蜜不慎坠地而死的不下百人。白玉蜂蜜已是极为难得，这白玉蜂皇浆，更是一巢蜜蜂只出半两，有价无市。”
苏星瞳闻言，立刻放下了酒杯。
琉璃杯盏晶莹剔透，淡粉色的桃花酒在琉璃杯盏中微微荡漾，泛起极为柔和优美而又丰富的色彩。
可谁能想到，如此甜美的桃花酒背后，每一滴都沾着采蜜人的汗水、鲜血，甚至生命。
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桃花酒，苏星瞳却为那些采蜜人悲戚。
只为满足上位者的口腹之欲，便要赔上无辜百姓的性命，真是可悲可叹！上位者若不能约束自我，谨言慎行，受苦的终究只有黎民百姓。
沉思间，宫人们已经把今日的菜肴端了上来。齐鸢身边的大宫女秋彤一一介绍。
“这道羔羊红枣梨花羹是取了刚满月的羔羊，剖去骨头，加入红枣，文火足足炖了十二个时辰，出锅前撒入梨花点缀制成，羊肉化入汤汁，红枣酥软，最是补血益气。”
“这道酥炸银鱼块里的银鱼，来自百里外的大明湖中。捞上来之后便用山泉水养着，半日换一次山泉水，快马加鞭运到金陵来，只余三成还活着。娘娘又只挑了其中三十尾最为鲜活的，剔去鱼骨，鱼肉剁成鱼糜，炸制而成。蘸着玫瑰花酱，鲜嫩无比。”
“这道……”
后面的话，苏星瞳就听不清了。因为她借口更衣，离开了宴席。
刚满月的羔羊，拿来做菜，他们竟也下得了筷子？若是再养几个月，这一只羊便抵得上一户百姓几个月的肉食！
为了一□□银鱼的鲜美，路上要损失七成的银鱼！金陵城中中等的人家，即便普通的鱼肉，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上的！
南楚虽富庶，可如此劳民伤财，也迟早败落！
苏星瞳心中的愤恨一阵强过阵，只能暂时离席。
信步于宫苑中，苏星瞳心烦意乱。
从今日赴宴的人数来看，朝中至少有一半的文臣唯齐相马首是瞻，虽然还做不到一手遮天，但是这番势力绝不可小觑。
难怪皇兄提到齐家之时，总是一脸愁色。有齐家在，父皇的政令想必也难以贯彻实施。父兄如此艰难，可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头一次，苏星瞳深深地感到了无能为力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不过，苏星瞳的思绪很快就被一阵喧闹声打断了。她快步上前，来到了喧闹的源头。
“你这个庶出的贱人，也配和本小姐称姐妹？故意踩本小姐的裙子，害得本小姐差点摔倒，是想故意看我出丑吗？”一个衣着华贵，满头珠翠的少女叉腰怒道。
这少女面容姣好，可满脸戾气，令人顿生厌恶。周围的宫女内侍皆慑于这少女的威势，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她的身前半躺着一位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少女，一手撑地，一手抓着胸口的衣襟，呼吸急促，一脸痛楚之色，不住地低声道:
“妹妹走路着急了些，不慎踩到了姐姐的裙摆，是妹妹的错，请姐姐原谅妹妹无心之失。”
那衣着华贵的少女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上前就甩了一个巴掌:“你明明就是故意害我出丑，偏要说成是无心之失，简直可恶！”
啪！
巴掌声清脆响亮，半躺在地上的少女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左脸顿时肿起，委屈地落了眼泪，脸上痛苦之色更甚，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你装什么装？你以为你装出这副柔弱可欺的样子，就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吗？我让你装！”那华贵少女的手掌再次高高扬起。
半躺在地上的少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预想中火辣辣的痛苦却没有如期到来。
她睁眼一看，一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蓝衣姑娘挡在了自己身前，她纤细的手掌稳稳地抓住了对面自家恶毒姐姐的手腕，令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这位姐姐若是不想落得个随意殴打姐妹的刻薄名声的话，就请停手吧。”
苏星瞳冷冷道，“她心疾发作，再耽搁下去，姐姐手上就要沾上人命了。”
那华贵少女想也是被这人命二字吓到了，悻悻地收了手。
苏星瞳扶起躺在地上的少女，轻轻地为她推拿，用温暖柔和的内力安抚住她因受惊害怕而狂跳不止的心脏。片刻之后，那少女的面色稍霁。
“这位姐姐，你身体虚弱，该好好静养才是，不如先行回府吧。”苏星瞳劝道。
可那少女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可是……我……我还没有……找到我的救命恩人……”
“呵！”一旁的华贵少女唇齿间发出了一声及其刺耳尖锐的轻笑，“齐蓉，状元郎当日不过是顺手送你去了医馆，你还真以为人家看上你了？巴巴的贴上去，我这个姐姐都替你臊得慌！”
“我……我没有……”齐蓉一听，刚刚被安抚平稳的清晰又着急了起来，“我只是……想当面感谢他。”
“你？”那华贵少女轻蔑地扫了齐蓉一眼，“你一个通房丫头生的庶女，也配……”
“那不知这位姐姐，身份又如何高贵呢？”苏星瞳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悦。
华贵少女却半分也没听出来苏星瞳的不悦，立即昂起了头，骄傲道:“本小姐是齐相国的嫡孙女，是这金陵城里最尊贵的女儿。”
“是吗？”苏星瞳笑着问道，“姐姐是金陵城里最尊贵的女儿，难不成比陛下的女儿还要尊贵？”
“那是自然！”飘飘然的华贵少女半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话中的不妥之处，“陛下的女儿又算什么？只要我爷爷一句话，随时都能让她扫地出宫！陛下半个字都不会多说！陛下的女儿，如何比得上本小姐？”
“瑶儿，还不快住嘴！”一声怒喝自身后传来。
齐瑶吓得一激灵，转身，只见身后，立着楚帝，太子，新科文武状元和七八个年龄不一的臣子，自己的爷爷，相国齐谦也在其中，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皇兄——”一声娇娇柔柔带着哭腔的皇兄又给了齐瑶当头一棒。
齐瑶只见那蓝衣少女箭一般地扎到了太子的怀里，扁着嘴，眼泪汪汪道:“皇兄帮我跟相国大人说说，不要再让我走。瞳儿不想再一个人在外头，好多年看不到父皇和皇兄。”
少女娇柔的声音似游丝飘絮，夹杂着点点颤抖，一下就揪起了在场众人的心。
一旁认出了苏星瞳的顾皓辰和赵衡更是怒火中烧，可他们初入朝堂，更有大事未成，不宜在明面上与齐谦对立，只能暗暗忍下。
可是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苏星瞳抬头，朝苏承煜狡黠一笑，速度极快，众人都未曾发觉。
“傻孩子。”太子苏承煜宠溺一笑，十分配合地轻轻拍着苏星瞳的头，温言细语，“齐相国是我南楚股肱之臣，怎么会赶你走呢？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哦。”
“真……真的吗？”苏星瞳复又抬起头，天山雪水般清澈的双眼中噙着眼泪，抽抽搭搭地问道。
苏承煜抬起袖子，仔细地为苏星瞳拭干眼泪，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微笑。
苏星瞳立刻转身，正对着齐谦盈盈一拜。
这一拜，姿势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即使是司礼监掌监在此，也挑不出一点不妥之处。
楚帝和周围的官员都面露赞赏之色。这一拜，与刚才齐瑶的出言不逊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星瞳错怪您了，请相国大人原谅。”
“微臣不敢。”齐谦面色不改，回了臣礼，道，“殿下万金之躯，怎可纡尊对臣行礼。”
齐谦给齐瑶使了个眼色，又转向苏昭明，伏地道:“老臣教子不严，以至孙女今日口无遮拦，冒犯郡主，请陛下降罪。”
齐瑶也顺势跪了下来，可低伏的面上却是一脸不服。
苏昭明伸出双手，扶起齐谦:“齐相为我大楚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功不可没。齐家小辈众多，齐相一人自然不能个个亲自教导，今日之事，当与齐相无关。”
“陛下宽宏大量，可微臣却不得不说一句。”一旁一个穿着朱红色官服的官员脸色严肃，“相国大人，郡主乃是陛下骨血，贵孙女方才所言，是藐视皇室血脉，是犯上的大不敬之罪。如今她年纪尚小，可以免罚，但是郡主无端被臣子之女所辱，还望相国大人给个交代，今后亦须好好管教后辈。”
此人正是南楚朝堂上第一耿直忠烈的诤臣，时任礼部侍郎的卢启元。
此言一出，周围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官阶比自己低的人训斥，齐谦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多年沉淀的心机和城府令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至于当众失态，可骨子里因当年为楚帝正名，扶天子上位而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骄傲，却绝不允许自己在卢启元面前低头认错。
其余的众官员都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怎么？相国府千金，难道连说错话要给人道歉的道理都不懂吗？”卢启元冷声道。
“混账东西，还不快去跪着求郡主原谅！”齐谦恶狠狠地对着齐瑶斥骂道。
齐瑶被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只有别人捧着她，哪有向别人低头认错的时候？因此，齐瑶虽然仍跪在地上，却是一言不发，无声抗议。
“你这个混账东西……”齐谦抬手就要打下去。
“相国大人，星瞳有一事，想请相国大人商量。”苏星瞳却在此时开口打断了齐谦的动作。
“郡主但说无妨。”齐谦整了整形容道。
苏星瞳走到后面的齐蓉身边，将她带到齐谦面前，“我与这位齐蓉姐姐一见如故，想请姐姐入东宫做我的伴读，不知可否？”
“能被郡主选中，是蓉儿的福气。”
“谢相国大人。”苏星瞳笑道，“也请相国大人莫要重罚齐瑶姑娘。她是齐蓉姑娘的姐姐，若是因我而受责难，岂不是将齐蓉姐姐置于两难之地？我于心难安啊！”
苏星瞳这一番话，顿时解了当下的困局。齐瑶出言不逊，下跪认错，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毕竟丢了齐家的脸面，齐谦也必然心生怨怼。可苏星瞳立马让齐蓉做了郡主伴读，这一去一来，一失一得，在外人眼中看来，齐家恩宠仍盛，也维持了当前君臣和睦的景象。
可是，对齐瑶来说此事无异于奇耻大辱。被当众训斥，下跪道歉也就罢了，毕竟对方是郡主，低人一等，不得不低头。可是，齐蓉这个通房丫头肚子里爬出来庶女，居然被选为郡主伴读！被一个自己从小看不起的庶女踩在脚下，还要靠她获得原谅，这简直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臣女，谢郡主宽宏大量。”齐瑶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做郡主的伴读，可以受到和皇室子弟一样的教导，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齐蓉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因为她在看到赵衡的那一刻，全部的注意力便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同时，赵衡也认出了齐蓉就是当日游街时遇到的姑娘，两人视线交织，万分欣喜。
苏星瞳顺着齐蓉的视线看去，发现赵衡身旁的顾皓辰正看着自己，对着他展颜一笑。
顾皓辰急匆匆地收回了目光，回想起刚才的笑容，低头掩饰脸上泛起的微红。
“看来太子妃这段时日的确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苏昭明的语气称不上一个喜字，但说出的是确确实实的赞语，“比刚回来的时候知书达礼多了。太子妃现在何处？朕要亲自赏她。”
“贵妃娘娘今日在银柳湖设宴，皇嫂想必还在席上。”苏星瞳恭恭敬敬地回道。
一旁随侍的李公公，察言观色的功夫了得，在收到了苏昭明点头致意后，便尖着嗓子高喊一声——
摆驾银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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