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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沔水传信


  
一个中年男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看不清他的相貌……但可以看到他在笑,露着一口的烂牙在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他笑得好空洞,好麻木,没有一点感情……他好像也在哭,嘴角下有一滴水滴,好像是滑落的眼泪,又好像是口水……应该不是哭,还是笑……他的嘴唇动了,他要说话,他在说话,他在说什么?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他靠近了,靠近了,他要说什么?什么也听不见,他还是在笑,靠近了在笑,笑得好恐怖……别过来,别过来……恐怖……实在恐怖,太恐怖了!
“啊!”的一声,恶狗从噩梦中惊醒,急促的喘息让他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梦,它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将他内心的恐惧唤醒,然后又无声无息地带着嘲笑离开……恶狗喘着气伸手一扶额,才发现自己早已是一头虚汗。定了定神,恶狗低头一看,自己半身**,肋下包扎着一圈棉纱,腰以下被人换了一条素穷绔,正藏在一床印花厚棉被里。再一看四周,自己睡着的是一张榆木制成的床榻,外面明亮的光线透过门窗上的窓纸泼洒进来,将房间各处陈列讲究的家什渲染得格外精美。
正在诧异,房门“嘎吱”滑开,一位婢女被他的惊叫引了进来:“军爷醒了?”恶狗定眼一瞧,这婢女不是别人,正是那弈府女公子的随身婢女,遂慌忙拿被子裹了身体,问道:“我怎么在这里的?”
“老爷带你回来的。”婢女也不是空手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托案,上面乘着一晚药汤。婢女将药汤放倒了榻旁的边几上说道:“老爷交代的,军爷把药喝了吧。”说完就起身要离,恶狗忙将她叫住:“我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军爷昏迷整整一日了。”
“现在什么时辰?”
“不到一刻便是午时。”
恶狗一听便要起来,这一动才发现浑身虚弱无力,几番挣扎总算是下了床榻,看见旁边架子上挂着一件素里衣,踉跄走过去,扯下衣服披在身上向婢女说道:“代我向你家老爷道一声谢。”说完就要往外去,婢女连忙上去阻止:“老爷交代,军爷伤好以前不能出去。”“我有要事在身,还请姑娘让开。”恶狗站着两腿直抖,仍要扶着家什勉强往门口挪步,婢女拗他不过,只得让开。颤颤巍巍挪到门口,却见一件翠袖曲裾拦在了眼前,抬眼一看,堵住门口的竟是那位女公子。恶狗一时不知所措,痴痴地看着她,呆在了那里。
“军爷要去哪里?”女公子双瞳明亮似夏夜繁星,语气温和如春风杨柳,让恶狗感到万分舒适,只是这舒适突如其来,他甚至还没做好接受的准备,以至于此刻心跳不已。“我有要事在身。”恶狗悄悄在绔子上抹了一下手心的汗。这是虚汗吧,手心里会冒虚汗吗?会吧,不然自己这手心里如何解释?看来自己现在确实太虚了,恶狗如是在心底自语道。“军中事吗?”女公子又问道。“是。”恶狗的回复算不上谎言,他虽是冒充的军中人,但他办的确实算得上军中事。可恶狗竟为这回答感到了些许内疚,仿佛有负了眼前这位女公子,他对自己这种心境感到莫名其妙,却还是被那点微乎其微的内疚感压得微微垂了垂头。
“军爷伤未痊愈,这幅身子如何办得了军中事?”
“不劳身子的事。”
“军中还有不劳身子的事?奴家未曾听说。军爷是家父带回,要走也当等家父回来与他说过再走不迟。家父好心救军爷,军爷却不辞而别,如此岂不是负了家父一片善心?”
“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他未曾说,不过通常都是傍晚回来。”
“抱歉,等不了,我现在就得走。”
“真如军爷所说,是件不劳身子的事,军爷不妨告知奴家,或许奴家可以代劳。”
“军中信报,不可假人之手。”
“话是如此,可就算放军爷出去,军爷这身子怕也是走不出我家庭院。”女公子说的是实情,恶狗无言以对,或许他也根本没想要去反驳,女公子话里似真似假的关怀让他隐约感到一些欣慰,他此刻的心底仿佛更愿意去捕捉那份虚无缥缈的欣慰……女公子自是看不透他的心思,见他语塞,于是提议:“如军爷信得过奴家,不妨让奴家安排马车送军爷出去,军爷再随奴家回来养伤如何?”
“女公子何以至此?”
“家父万般叮嘱的事,奴家不能置之不理。军爷伤未痊愈仍要坚持送信,想必也是军情紧急,万一事关城中百姓,奴家也不能因为家父嘱咐误了百姓,唯有以身代劳,以求两全。”
“女公子有心了,如此就劳烦女公子了。”
恶狗依了女公子的提议,遂向她问来纸笔与信筒、火漆,提笔将在酒肆里偷听来的阿丘一伙言语巨细写下,女公子也明事理,看他落笔便领婢女一同回避。恶狗写完将纸卷成卷塞入信筒,火漆封了口,又请了女公子安排。女公子早已在府外备好了马车,使家丁将他扶到车上,与婢女一同入了车厢,车夫扬鞭启行。车厢内,恶狗与女公子、婢女对向坐下,女公子看他时倒是落落大方,他却是对视一眼就涨红了脸,尤其是他伤病在身,脸色煞白,那片红晕更是显眼,于是僵硬地把头扭到一边,挑着厢内窗帘望起了外面。
也不知是不是阿丘一伙的祈祷过于虔诚,今天真的是襄阳冬季难得的大暖阳天。不过,即便是这样的暖和天气,踩在北郊的枯草上,仍是能感到一股冰凉透着脚心直往身子里钻。弃了马车,恶狗独自沿着沔水踉踉跄跄往东蹚了大约五百步距离,扒开芦苇丛,走到河边,放眼望河面看去。不远处,只见一位蓑衣翁手握鱼竿孤零零坐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从两脚间的冰窟窿里钓着鱼。眼前一切都与分别时赵云与他的交代一模一样,于是向那蓑衣翁喊道:“渔家,有鱼卖吗?”
“你要什么鱼?”蓑衣翁回应了他。
“鲥鱼有吗?”
“鲥鱼仲春三月才有,现在哪来的鲥鱼。”
“那你有什么鱼?”
“你自己看吧。”蓑衣翁弯腰将脚下鱼篓向他一推,那鱼篓贴着冰面“呲溜、呲溜”的滑了过来。恶狗将那鱼篓接住一看,里面有几条鲫鱼,鱼上放了六枚铜钱,再一细瞧,乃是豫州铸的钱。六豫州,刘豫州,这是“刘备”的意思,暗号全部对上了!于是将鱼取出,从怀中竹筒放入鱼篓推还给蓑衣翁,说道:“鱼我都要了,钱我给你放里面了。”蓑衣翁接过鱼篓一看里面,问道:“老头子我眼花,你要是用的劣币哄我怎么办?”恶狗回道:“你放心好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虽非君子,但绝非小人,言必信,行必果,否则何需出城来你这处买鱼?”蓑衣翁闻言点点头,将鱼篓背起,收了鱼竿和马扎,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又大到数十步之外的恶狗也能清楚听见:“行咯,临正旦贼人也多,外面待久了心慌。今天收成不错,不钓了,收竿了。”随即,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冰层,挪到对岸,消失在对岸的芦苇丛中……
新野南城门,黄叙和随从在与城门守军办着出城文牒的事。芽正在一旁等候,忽然隐隐听见有人在叫她名字。侧耳辨听一阵,确实有一个声音在细细与她唤着:“阿芽,这里,这里。”遁着声音看去,只有几个排着队等出城的百姓和几个站岗的士兵。这里面应是没有她认识,也没有认识她的人,可那声音千真万确就是从那里传来。她好奇向着那群人靠近,又听见那细微的声音在说:“对、对、对,右边,往右边看。”芽往右边看去,只见一个端端正正靠城门站立的执戟士兵,再一细看,那士兵空出来的那只手,正垂在腿边用两根手指不停地敲击着腿侧,以这细小的动作向芽表达着就是他在叫她。芽揣着疑惑,谨慎地走了过去,近到跟前几步距离时,又听执戟士兵微弱的一声:“好了,就在这里,别靠太近,别出声。”芽深深闭了一下眼充做点头予他回应。只见执戟士兵假装抹额将头鍪往上推了推,把原本盖住了下巴的围巾往下压了压,扭过头看了芽一眼之后又把头鍪压下转了回去。芽看他这一眼差点尖叫出来,幸好对方早打过招呼,她才能将那兴奋得快要喷发出来的声音含在了口里。龙空!竟然是龙空!他还活着,他没死!
抑住心底的激动,佯装揉眼拭去了眼里泪花,假意欣赏着路上风景,芽低声与龙空说道:“他们都说你自尽了,说的跟真的似的,我就知道你不可能那么容易死的。”
“他们没说错,我是跳井了,被人救了。那日我被很多‘尾巴’跟了,不跳井不行,否则主人交代的风放不出去。对了,那风后来放出去了吗?”
“嗯。放出去了,放得刚刚好,蔡家人信了是主人,但又没有证据。”
“如此便好,这趟罪也不算白遭。对了,你不是应该在植英斋吗?怎么来新野了?”
“说来话长,我被人‘入眼’(盯上)了。先不说这个,你怎么不回去找我们,跑这里当兵来了?”
“‘入眼’?那你可千万要小心。我是被这里的兵救的,救了就被带来了。”
“可以走吗?我出城了等你,一起走。”
“不可,救我的是个老兵,为了救我跟队率说我是他来投伍的亲戚才把我救回来的。我要是一走了之会连累到他,军里对逃兵同伍的惩罚可是很严厉的,我不能这样对救命恩人。”
“那你就准备这么一直在军队里呆着?”
“再说吧。没准哪天敌袭,队伍被打散了,我就能回去了。”
芽本还想多劝劝龙空,却听见黄叙一边唤着她一边走了过来,到了跟前与她责道:“你怎么一个人到处乱逛啊,不是跟你说不要离我太远呢?走吧,出城的文牒办好了。”芽只得转身随黄叙往路边等待着的马车走去,走过几步仍是不舍,回头看一眼龙空:他沉默的脸上,头鍪檐边的影子盖住了他的眼神,却没能盖住他那淡然的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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