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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医馆


  3、医馆

  万老神医给兰清若诊脉颇费了些时倏,好半晌才起身,接过小厮递上的手帕擦了擦,神色不虞地诘问,“用了西药?好了,”他拍拍手,“你们也知道我这里的规矩,要么再等等,要么就去东边的洋人医院。”

  肖九先尴尬起来,“西医讲究救急,当时兰姑娘烧得人事不知、、、、、、”

  “人要讲究个风骨,”老爷子眉眼一横,“右小院还住着几个遭了无妄之灾的,肠子都掉出来了,还是求到我这里、、、、、、”一脸不屑,“西药就是拿线将伤口缝上,掩人耳目的雕虫小技。”他顿了顿,“治标不治本。”

  肖九眉头锁起,“肠子都出来了?!还来求中医?!大罗神仙怕也治不了吧,难道万老神医比那大罗神仙还有本事?!”

  “肖先生言重了,”梅效白抬手制止了肖九不屑的言辞,“万家医术远近闻名,万小神医又在太医院任职,连皇上还没说中医难抵西医呢。”中医讲究未雨绸缪,西医擅长临危受命,伤科,尤其类似这种肠穿肚烂的急症,中医的疗效并不如西医,城东的教会医院已经开了五年,万老神医不可能不知道收治这类病人面临的风险,他这个年纪也不可能嚣张如斯不知进退。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老爷子,他发须全白,一把长髯没有一丝杂质,白得耀眼,眼睛却炯炯有神。

  “这位小老弟也是留过洋的吧,实话说我也有两个孙儿在外留洋,去年大孙儿因病回家,被他父亲撵到庆丰,在我身边调养了三个月,他又欢蹦乱跳地跑了。”老爷子一脸鄙夷,却又带着轻笑,“我也不是老古董,中医原本就讲究传承发扬光大;官爷是学西药的?!听说学个三四年就能行医?!这就比中医强,学中医得药童三年,学徒三年,没个十年八年连药方都不敢出。”

  肖九一笑了之,礼貌周到地告辞。

  万神医盯着消失在浓浓夜色中的肖九,很久没说话。

  庭院的石板上映着淡淡月光,两名小厮垂头耸肩地立在远处,梅虎带着下人屏气凝神。

  “我们商量一下。”梅效白对万老神医说。

  老爷子哼了一声,提步就走。

  梅效白看了眼梅虎,梅虎立刻上前把门关上,背手横立,四名手下悄无声息地把住东西南北。

  兰清若软软地歪在帽儿椅上,几乎不支。

  梅效白半蹲着,两指在她额前试了一下,附耳道,“再有一个小时就会退烧。”他往她怀里塞了个纸包,“老爷子早上八点出诊,七点你需再吃两丸,介时热症又会发起,为了应对武仁合,你需再受两天罪。”

  兰清若点点头。

  “梅虎、、、、、、”梅效白顿了一下,“我就住在医馆对面的旅店,梅虎就在医馆外,右小院不让人留宿。”

  兰清若又点点头。

  兰清若面色通红,嘴角已起了几个水泡。她眉眼低垂,睫毛一动不动,若不是偶尔颔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生机。

  梅效白叹口气,出门冲远处的小厮招招手。

  小厮上前,声音含笑,“神医吩咐了,若要留下就跟我来。”

  梅效白半抱着兰清若跟在小厮后面,梅虎带着几个人静悄悄地跟在后面。

  小厮也不回头,依然声音朗朗,“右小院只许病人留宿观察,其它人就此止步吧。”话音未落,他已推开右小院,看看完全靠在梅效白怀里的兰清若,犹豫了一下把他们让进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小院四四方方,一条抄手游廊贯穿四周,天井是个小花园,假山高出屋檐,顶尖承接月华,像一处高悬的灯。

  除此外一片黑暗。

  他们来到西厢第二间房,“临时先住这间吧,明天看神医怎么说再换。这间屋没人,姑娘可以清静些。”小厮声音很低,却清晰可亲。

  兰清若勉力抬起头,小厮脆竹般的声音外像雨滴一样更显小院静谧,四周的房间无一间有烛光透出,连声咳嗽都没有,却隐隐地有一股气流压抑在天井上方。她瑟缩地抖动了一下,又阖上眼。

  梅效白清晰地感觉到兰清若的恐惧。

  他顺着小厮的指引将兰清若放在右边的床上,床头有一小柜,柜上有茶水壶,伸手一触,竟然还是温的,他倒了一盅扶着兰清若喝了半下。

  左边床上有一个人形隆起,声息全无。梅效白忙直起腰,感觉衣摆被压在兰清若身下,他拽了两下都没拉动。

  他又侧过头,小厮手里的灯笼挑在眼前也只能看清眼前的景象,梅效白伸手想接过灯笼,手指却只触到微热的沙皮纸灯罩,小厮踮起脚尖把灯笼挑得更高,眼睛却灼灼地盯着他。

  “西厢房一向只给贵客住,别看摆了三张床,还从来没有住过两个人。”

  到了嘴角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侧眸深看了两眼,也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小哥,病人怎么能无人照顾。”他压低声音,屋里除了床头的茶水壶及一只茶碗外一无所有。

  “放心,”小厮十分乖巧,“我有数,这个病人是高烧,用不着恭桶。”他嘿嘿两声,总算听出了点窘迫的意思。

  “可这中间、、、、、”

  “放心,”小厮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神医心里都有数得狠。”

  梅效白心里咯噔一声,他回头看看兰清若,她的眼神有了些力气,黑暗中竟然能让他感觉到一丝犀利,两人隔着夜色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

  万老神医必然有了怀疑。

  “我安排个侍女,她年纪小胆子也小,日常睡觉都得有人值夜。”梅效白语气和婉却很坚持。

  “不行,”小厮眨着眼睛却没丝毫犹豫地拒绝,“东西厢和正房各有一名执夜的妈妈,她们的耳朵早成了精,一点动静都听得到,放心吧,生了病自然要受些罪。”

  梅效白沉吟着,不由自主地又瞥向左边,虽然灯笼的光亮把不大的厢房逼进了更幽暗的角落,他还是感觉得到那一握隆起屏住的呼吸,清浅却很真实,又想起适才老爷子的异样,这医馆显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猫腻;他蹙起眉头。

  “清若,你一人留下我不放心,不若还是住在姑父的府衙,离这不远。”他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原本只是脱口而出的权宜之计,若因此纠缠上其它的麻烦那可真是撞了大运。

  灯笼挑在小厮的头顶,丛丛黑影压下来,他的笑脸很是怪异。

  梅效白直起身,环顾四周,“这次你听我的。”

  “你走吧,不用担心。”兰清若抓住梅效白的手捏了捏,冰凉的手指让他倏地一惊,她已经退烧,手指汗津津得。她声音哀怨颓废,“热了几天了,再不好怕是好不了了,我不走,神医若看我不听话不给我治怎么办。”她又捏捏他的手指,手劲异于常人,是一种决绝的期待,“我不走。”她嘤嘤地哭起来。

  梅效白知她在做戏,却也只能配合地抓住她的手,“好好好,都听你的,不走。”他暗暗叹口气,留下对武仁合自然更有说服力,而他们的关系也可以往风流韵事上牵扯,若直接把兰清若带到亲戚面前,他们的关系就会成不争的事实,兰家梅家都会不得安宁。

  兰清若止了哭声,呆呆地垂着头。

  “我在天井坐一坐,我实在不放心。”梅效白站起来。

  “没这个规矩。”小厮也不着急,笑盈盈得一口白牙。

  “我没事,不用担心。”兰清若扯扯他的衣袖。

  “好。”梅效白忙答应,她的声音仿佛抽尽了茧丝的蚕软得再也撑不住,“快躺下,梅虎就在小院门口,有事你只管喊。”

  兰清若已没了声息。

  “放心吧,”小厮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在这里几年了,还没有老神医料错的。”

  梅效白走出右小院,却踯躅在院门口。

  “老爷快去休息吧,这半个月每晚都睡在船上,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医馆前的月明轩,名字叫的响,实则就是个大客店,我让六儿把铺盖都换上咱自己的了,您就将就将就吧。”梅虎迎上来将一件黑色羽缎披风搭在梅效白的肩上,眼睛一下一下地睃着他,却撇撇嘴没吱声。

  右小院月洞门两扇圆弧形门板厚实浑朴,很是俗气;门环是天鸡形状的青铜钉;门的上方有一块突兀的空白,黯然的月色下依然看得见大力凿削的痕迹。

  “这园子原叫弛园,缘尽爱弛,弛园,据说是前朝一位打入冷宫的妃子幽闭修行的地方。”梅效白上前敲敲门两侧与门板木质相似的牌匾,右联为先发大慈恻隐之心,左联为誓愿普求含灵之苦。

  “横批应该是普渡众生。”梅虎的字都是从佛经里学来的,看见大慈普求四个字,脱口而出。

  梅效白难得地笑出了声,“你这乖才,批得倒也应景。我说出原来的上下联,你再批个横批,若批得好,赏你、、、、、、随你说。”

  “好好好,”梅虎抿抿乱糟糟的假发,故作斯文地迈了几下方步,甩下袖子,“洗耳恭听。”

  梅效白顿了顿,“上联是缘深缘浅,缘聚缘散,惜缘随缘莫攀缘;下联是情浓情淡,情起情落,多情纵情莫留情。”

  “情情情,”梅虎小声嘀咕,“别看写的是莫攀缘莫留情,其实真正是放不下扯不断,”他哼了一声,挠挠头皮,“既不要情又不要爱,莫若人间大爱。”

  梅效白一愣,两手击掌,“哎呀,真是妙呀。”

  梅虎嘿嘿两声,“老夫人以前让我一天背一篇经,想来还真有用?!”

  两人说着说着,子时已过,天空转成蔚蓝,月影婆娑,显得门前小径格外明亮。

  “老爷!”梅虎跨步上前,小声说,“今晚除了玉带春的新兵营攻打范雄伟的大营,肖荣强也在庆丰城里,他住的别院走了水,大火引燃了一条街,死伤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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